（一）
　　 周晓晓好静、随和，结婚已经六年了，却依然还是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姑娘的神态。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却逼着“静若处子”的周晓晓不得不像兔子一样窜跳了起来。
　　 她紧了紧雨衣领口，把电动车的油门拧到底，身旁呼啸而过的景物在雨中就好像被抹花了的油画一样开始模糊，而前面的绿灯闪着光地邀请她通过。正当她想要将额前被雨打湿的、遮挡着眼睛的刘海往上捋一下，一道妖艳的红光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斜刺而来，“吱——”的一声横在她的侧前。
　　 “砰！”
　　 周晓晓摔得七荤八素，半天也没爬起身来。妈妈非得“逼”着她带回来的瓜果蔬菜也滴溜溜地滚了一地。车尾灯的红光映在上面，好像小丑的鼻子。
　　 刚刚那辆白色的货车没有打右转向灯，可是却突然间贴着周晓晓的车头毫无征兆地急速右拐。如果不是她见机将自己的车头使劲一歪冲向人行道上的路基石，恐怕现在早就与那辆货车的侧面亲密地接吻了！
　　 货车的司机仿佛根本就没有见到还有一个人因为他倒在了水泊里，车速不减碾起一路水花溅向周晓晓，扬长而去！
　　 虽然周晓晓的脑袋还在“嗡嗡”地响，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没有大碍。她很想像往常一样鼓励一下自己“不要紧，不要紧”，可嘴巴却不知怎的，发不出任何的声响，只是撇了撇，接着鼻子一酸……
　　 周晓晓原本打定主意，往后要开开心心地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前几天丈夫跟她吵架，她看着丈夫咄咄逼人、仿佛在法庭那样一副义正辞严的架势，自己一赌气就回了娘家。但她走了这几天，虽说丈夫连个电话都没打，可她终归还是心疼他刚遭了变故，挂念他的温饱；耳边又整天都是妈妈的唠叨“天上的太阳是圆的，小两口打架是玩的”。终于，今天她不顾天色阴沉，赶了回来。
　　 没成想自己急急忙忙地回家，不但老天给脸子看，半路上还杀出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程咬金来，这让她原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再次崩溃了，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哗啦哗啦的，分不清楚。
　　 但是匆匆的行人顶多只是歪着头看看，没有任何一个人近身扶她起来。
　　 周晓晓感觉脑袋里的异响没了，正准备把尚可食用的果蔬收拢，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裙下的左膝因失了布料的保护，已然被磨出一道瘆人的血痕。膝盖刚刚还只是麻木，一动身却有了钻心的痛苦。
　　 “只是一点外伤，又不是亲人的伤害会让人心疼”，她给自己打了一剂麻醉药，接着捋捋头发，正了正歪扭不堪的车头，强打着精神、强忍着疼痛回家了。
　　
　　 （二）
　　 李啸林今年刚过三十五岁，但花白的头发却像杂草一样支棱着，显现出一种颓唐的色调。
　　 此刻他正带着专注的神情，把脑袋埋在山高的纸堆里。眼角深深的沟壑刚好夹住了摇摇欲坠的眼镜腿。
　　 其实年前他还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律师，然而在那场极为重要的官司里，法官重重的落锤不仅宣布了他委托人的败诉，也敲碎了他“从业七年未尝败绩”的金字招牌。
　　 这对李啸林的打击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原本信誓旦旦地打下必赢的包票，结果却输得体无完肤。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人肯找他当辩护律师，他也不肯出去找别的工作，只是活在当日场景的不断重现里。他把自己埋进书山，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当时的过程。
　　 “啊呀，要是我提早站出来就好了，我怎么就那么实在呢？怎么能让他钻了空子？”
　　 他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随即又低头默默地研究法律条文去了。
　　
　　 （三）
　　 周晓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楼的，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扑进丈夫的怀里大哭一场。她幻想着丈夫在家苦苦等待，对自己翘首以盼。可是当她打开门，却发现丈夫还是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椅子上，与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一般无二，甚至连姿势都好像没变——惟一的变化就是脚底下堆了几个大碗面的纸筒。
　　 好一阵子，周晓晓落汤鸡似地站在客厅里。她仍然幻想着丈夫能看见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好来安慰一下自己。
　　 可是她终究还是失望了，李啸林压根没发现妻子已然回来了。
　　 周晓晓生生地把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憋了回去，“大林。”不知道是委屈还是疼痛，她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怯怯的腔调。
　　 李啸林还是沉浸在法律的世界里，不为所动，像块沉塘的老木。
　　 “李啸林！”
　　 “啊？”李啸林终于把脑袋从纸堆里抽了出来，往周晓晓身上瞥了一眼，“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你出车祸了？”他那眼镜底下的瞳孔突然放出光来。
　　 周晓晓原见丈夫的目光终于落到自己身上，就悄悄把湿漉漉的裙摆拨开，好把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展示出来，博取一丝丝的同情。
　　 果然生效了！周晓晓觉得膝盖上的疼好像减轻了许多。
　　 听完周晓晓叽叽呱呱地痛陈完那辆大货车的恶行，李啸林像打了鸡血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还真出车祸了？太好了！快带我去现场，我要取证！”
　　 周晓晓不知道李啸林到底能不能在这样的大雨里找到些许残留的蛛丝马迹，她甚至连能不能找到自己摔倒的具体现场都没把握，她的心使劲地疼了一下：还太好了？丈夫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的伤口上。
　　 再也不想这样被无视，她鼻子一酸：“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我又没缺胳膊没少腿值得你大动干戈？你没看到我在流血吗？”
　　 “你懂个屁！这种小伤你忍忍就过去，有我这个金牌律师在背后出谋划策，到了法庭上那伤还不是可大可小？快点，快点，案子可是转眼就飞走说没就没啦！走走走，衣服先别换，取证回来再说！”
　　 周晓晓断然没想到自己的血会换来他这样的反应——他是不是甚至盼着自己的伤能更重点呢？自己到底不如官司重要么？
　　 这些冷冰冰的“讲理”好像裹挟着盐粒的刀子一样，重新把她的伤口割开了。
　　 周晓晓很疼。
　　 哪怕你能说出一句温言暖语，我便有千万句同等温暖的话来回报啊！
　　 可此时这些带着温度的话却只能哽在喉咙里，扎得自己难受。
　　 “李啸林我问你，官司重要还是我重要？”一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落向周晓晓的脚背，很快就与同样湿漉漉的鞋子浑然一体。
　　 “啊？”李啸林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目的妻子竟然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顺口答道，“当然是你重要了。不过，这么大的雨水很快就会把证据冲没的，你还是先带我去现场取了证据。当然，这次没有证据我也要弄出证据来！我不可以再失败！”
　　 纷繁的思绪让周晓晓的头又开始“嗡嗡”作响，半晌，她从牙关里挤出一句淡淡的话：“我们离婚吧。”
　　 “什么？！”
　　 “我想好了，李律师，比起我，你更爱的是官司。我早就该明白。既然你这么喜欢打官司，那我也想委托你帮我打离婚官司。”
　　
　　 （四）
　　 李啸林有些懵，他突然觉着面前的女人变陌生了。
　　 “李啸林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你不管做什么都能扯到法律条文上，你要明白我是嫁给男人的，不是嫁给法律的。我更不希望你不择手段！”周晓晓有些哽咽。她顿了顿，“我以为你会从阴影里走出来，可是我白等了这么久。所以我不等了，我们离婚吧。”
　　 她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吧嗒”“吧嗒”……
　　 李啸林低着头沉默了一会，他迟疑道：“可是，可是我们都结婚六年了……”
　　 他果然还是想挽留我的！周晓晓心里“咯噔”一下，眼泪一下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急速地散落下来，刚刚把自己内心封闭起来的冰壳被这句“可是”消融得一干二净。
　　 她想起了李啸林手捧着一大束玫瑰跟自己求婚的场面，她想起了李啸林亲手给自己戴上光闪闪的项链，她想起了李啸林跟自己说“老婆我爱你一万年”，她想起了李啸林骑着自行车载着自己徜徉在公园的湖边……
　　 她不自觉地紧紧攥住裙角，她已经准备好再跟他说“我们一起东山再起”了。
　　 哪怕你能说出一句温言暖语，我便有千万句同等温暖的话来回报。
　　 不要紧，不要紧，今天你做错了，我们还有明天。
　　 我还爱你。
　　 真的！
　　 “可是我们都结婚六年了……”李啸林的嘴唇动了动，“根据《律师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律师不得代理与本人或者其近亲属有利益冲突的法律事务……”
　　 窗外突然打了个响雷，“咔嚓”一声，把周晓晓的脸映得白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