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隐匿了踪迹，不知名的小虫躲在角落里兀自唱着摇篮曲。我躺在红色锦被下，宛如飘在温暖的海浪之上。晃晃悠悠，直感觉浑身骨头酥软了，头晕乎乎的。我的心里酸酸的，甜甜的，痒痒的，麻麻的。睁开醉眼，偏过头去，看见的是我们的大衣橱，上面两棵并立的树，枝干相交，叶叶相触，在风中跳着舞。
　　 这是我的新婚夜。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玻璃门上映出曼妙的身影，那是我的新婚妻子，在为即将到来的交融做准备。
　　 报告，她推开我办公室的门，眼睛忽闪忽闪的，羞涩地看着我。我从一摞子的文件中抬起头来。白衬衣，黑裙子，职场标配，可就是不像她的衣服。大约是我打量时间长了点，她脸上渐渐红晕了一片，手也不知怎么放了，做着和动画片里懒羊羊一样一样的小动作，把我逗笑了。
　　 那时我的公司刚刚开业，规模不大，困难不少，只好招了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就在其中。她进我的办公室总是要喊报告，大概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在她的世界里，大约把我当成了老师。而我，也慢慢适应了她的报告声。她的声音由最初的忐忑羞涩，到后来的欢快坚定，再到自信从容，我一点一点地感知着。报告，报告……哈哈，这声音还离不开了。之前她一直这样喊着，结婚之后呢？还会吗？
　　 我比她大十岁，今年三十八，我捏了捏自己的脸，还行，还算光滑，有弹性，还没到松弛下垂的时候。三十八岁，还是男人最好的年龄。只是，我的心仿佛变成了一汪水，有点波澜不惊了。就算是她，比我小十岁，我对她宠着，也爱着，却也没有了控制不住的冲动，呼啸而来的气势，奔腾驰跃的野性。那些，我给了谁呢？
　　 呀，你怎么带了只小乌龟呀，它怎么不动呀，是不是生病了？初三时，两个年级交叉考试，我和她认识了。她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就那么钻进了一个少年毫无防备的心里。从此，我变成了一个皮球，她在，气就足足的，她不在，球就干瘪着；又像是一个灯泡，她来，灯就亮了；她不来，灯就暗着。整个初三，少年的心都随着她的明媚而明媚。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仿佛自己又是那个少年了。摸摸自己的脸颊。右脸，似乎有点疼，是她打的；左脸，热热的，酥酥的，是她亲的。
　　 那个下午，阳光暖暖的，蔷薇花架旁，我忐忑地等着。在懦弱的仰望中退缩了无数次，终于有勇气递出了写给她的纸条。
　　 她来了。她穿着碎花裙小跑着过来，阳光如金屑洒在她的身上，亮亮闪闪。我的心仿佛不属于我了，它迫切地想要从我的胸膛里迸出，想要做迎接她的僮仆。她跑到我的身边，脸上泛着一层薄汗，微微喘息着，小嘴儿微张。她是一个精灵，大约会释放迷魂药。在稀里糊涂之中，我竟然捉住了她嫩滑的小手。啪，她用另一只手给了我右脸一巴掌。我的反射弧大约有点长，疼还未渗入我的皮肤，就见她的小脸凑了过来，在我的左脸上香了一下。清楚地记得，我傻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由嗔怒转为含羞带怯，噘着小嘴儿凑过来。我左脸上的那一点开始麻起来，并迅速传遍我的全身。看着周围的蔷薇花苞，忽然就觉得，那些花在我的心里一朵一朵地开了。
　　 新房的墙纸，印着满满的蔷薇图案。我不知道我的新婚妻子为什么恰巧选了这一种，这总是让我不由自主想起当年的蔷薇花架，和蔷薇花架下的那个吻。至于那一巴掌，被我自动忽略好多年了。只是可惜，上了不同的高中，少年情事还是慢慢地落幕了。少男和少女大约都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下了自己的心事吧。在新学校的操场上，我脸上淌着泪，凑着昏黄的灯光，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再见，我的爱。
　　 我的爱？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那时的我真是个可爱的少年呀。
　　 浴室的水声停了，我想我的妻子大约是在做着最后的工作。她来自太行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是个传统的女孩子。
　　 你能不能转一下弯？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死脑筋的人！我拍着办公桌，大声嘶吼着。
　　 她站在我的对面，咬着嘴唇，泪花花挂在睫毛上，似掉非掉。可是她的小嘴里吐出来的话还是把我气得半死，这是公司的规定，我是按规定做的，我没有错。
　　 好好好，你没错，是我错了，好吗？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因为她的这个坚持，我们公司失了一个大单。可是，她确实没错，小姑娘是按照规定去做的，那个规定，是当初我自己定的，是怕万一合同上有漏洞。
　　 我颓然地倒在办公椅上，朝她挥了挥手，公司太需要一个单子了，我怪她不知道变通。
　　 小姑娘站了好久，丢下一句我没错，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她挺直的脊背，故意昂得高高的头颅，忽然就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了。
　　 后来，听说，接了那个单子的公司倒闭了。
　　 而她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加班到凌晨两点，一起吃简单粗糙的盒饭，一起……
　　 这会儿酒意有点上来了，忽然想吸一颗烟。我知道我的妻子是不喜欢的，就下了床，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对面那座楼，有点像我大学时的女生寝室楼。
　　 苗苗，我爱你。那是我拿着大喇叭，在女生楼下像二货一样高喊。
　　 上大学时，我疯狂地喜欢上了苗苗，电影桥段里的场景我几乎一个不落地上演过。我大声嘶喊着，冲楼上探出的无关的人头怒骂，看什么看，没见老子在追人呀，给老子缩回去。窗户一个一个打开，又一个一个砰地关上。我听到无数个人在说我神经病，还有几个窗口故意丢下来一些垃圾。我不在乎。只是苗苗寝室的窗户，始终紧闭着。我抹了一把不争气的两行咸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二锅头，任身体和灵魂在那晚破碎的月光下摇摆。
　　 苗苗终归还是属于我了。我永远忘不了，在苗苗带着馨香的闺床上，我手忙脚乱而又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在苗苗青春饱满的身体上驰骋，我吻着她眼角的泪，说着语无伦次的情话。我感觉被取走的肋骨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自从见到苗苗以后，我就自觉地把她当成我的肋骨。苗苗是我的了，她成了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时，我坚定地认为，离开她，我会失血过多而死。
　　 忘了我吧，苗苗的啜泣在我耳旁回响。我使劲闭了闭眼睛，十几年前的苗苗和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抱头痛哭。我们还爱着，可是要分了。校园的大喇叭里每到毕业季就会反复播放《梁祝》。以往我从未觉得它有多凄婉，可是那一年再听到这个曲子，它变成了一条残忍的绳子，一圈一圈地勒着我的心。我和苗苗胡乱地亲吻，紧紧地拥抱，我们想留住彼此最后的温暖。可是我们都知道，分手，是最终的结局。我们的家，一天南，一海北。我们都是独生。
　　 苗苗，你爸爸昨天进了医院，你就这么狠心吗？要离开爸爸妈妈？苗苗的妈妈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听着电话的苗苗也泪流满面。我搂着苗苗的肩膀，安慰她，别哭了，我和我家里沟通一下，说不定爸爸妈妈会同意。
　　 什么？你要和别人走？丢下爸爸妈妈？你是不想让妈妈活了吧？电话里妈妈哭泣着，你若是走，我就绝食，不想没妈，就回来。电话摔上了。我妈妈性情一向刚烈，我真怕……
　　 几位老人谁都不可能离开故土，我和苗苗只能牺牲自己的爱情。
　　 我只好亲自操刀，割开自己的皮肉，剜出血淋淋的骨头，送她上了北去的火车。火车慢慢启动，苗苗的手不愿放开。我跟着火车跑了很远，苗苗的眼泪从窗口的缝隙中流出，流到我的脸上，我的心里。
　　 失去了肋骨，我没有死去。大概人总是这个样子的吧，我毫不怀疑我对苗苗感情的深厚，可是，生活中总还有其他一些舍不得。父母的电话一个一个接着打过来，母亲在电话里小心地讨好我，声音里的卑微和忐忑让我辛酸，孩子，还不回来么？妈妈和爸爸都在等你呢……
　　 我回到父母身边，做了父母的乖孩子。之后我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形形色色的女人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生活中乱晃。
　　 我掐灭了烟，呼吸有些不畅，这种感觉，在苗苗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我的影子。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早上，每一个白天，在我和父母相处时，在我和同事工作时，在我和相亲对象虚与委蛇时，或者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呼吸不畅，就像现在这种被堵住了口鼻的感觉。
　　 那个女人，咯咯地笑着，我知道她在引诱我。她喜欢我年轻的躯体，我却不喜欢她被脂粉掩盖的一张脸。我时常在想，褪去脂粉，大约她就是黄脸婆了吧，要不她老公怎么就抛下她和别人跑了呢？她看起来身材挺好，胸前鼓鼓的。她总是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晃，像是发了情的孔雀，不断释放满溢出来的荷尔蒙。我嘴角带着讥诮的笑，冷冷地看着她的表演。终于有一天，她逮到了机会，从后面抱住了我。我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看不上你。我的声音很冷很冷，带着尖刻，我自己觉得有点像匕首。果然刺中了她吧，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咬着嘴唇，说，你等一下，我们聊聊总可以吧。我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来，整个办公室空荡荡的，我不屑着又好奇着，就当是给我无聊的生活加点调料吧。她又回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洗去脂粉的她，竟然是一个清秀佳人。她笑了笑说，以前我老公总嫌我不会打扮、不化妆，他喜欢那些浑身飘香的女人，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之后我学着别人描画自己，反而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确实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你很寂寞，我也是，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安慰。她抬起眼，很坦然地看着我，我忽然感觉心砰砰跳了两下。
　　 后来，某一天，大概是半推半就吧，我和她用身体温暖了彼此。可是我知道，她无法填补我心中的空缺，我只有在内心极度空虚痛苦时才能想到她，才渴望一场性事缓解这种虚无飘渺而又沉重逼仄的痛苦。她总是随叫随到，抱着她的时候我能给予她温度，离开，我就是冷的。我的心依旧在半空中飘着，始终未曾回到我的胸腔。她却越来越粘我了，总是怪我对她关注不够。她把我当成她的了，我却觉得自己谁的都不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男人，不以恋爱为目的的暧昧都值得谴责。我凭什么一边享受着别人的肉体，一边挣扎着远离呢？有时候我想，就这样从了她吧，好好过日子。可是我的心里总有些不甘。直到有一天，她说，再也无法忍受若即若离的痛苦，要和我分开。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大概有点茫然吧，接着有点失落，可能还有点痛苦，唯独没有我想象中的轻松，甚至我还有些舍不得。两年的相伴，她还是悄悄地深入到我的心里了，只是我不知道。
　　 她忽然之间就消失了，消失得毫无预兆，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有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踱步到她曾经住的小楼下，仰望她家的别致的窗户，然后就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放电影，全是她和我的点滴。
　　 她现在在哪呢？我向窗外看了看，天上还是没有星星，我无法想象她是哪一颗，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她大概还在对我的失望中挣扎吧，也可能她是真正爱上我了，才会在生病后一个人躲出去，直到凋落枯萎。我宁愿她是对我失望的，那样我就不会太痛苦太自责，可是我又怎么能不痛苦不自责呢，那是我该受着的。
　　 从我二十八岁知道她的死讯，到我三十六岁接受我现在的妻子，我用了八年的时光缅怀着她。在这八年里，我没有其他女人，我像一个清教徒一样，守着戒律清规。没有人要求我，可是我觉得我必须去做。以前我的心老在半空中飘荡，她死了，我的心倒是落在了泥土里。我挖了个深深的坑，再把心掩埋进去，厚厚的土层把心跳声都遮住了。
　　 一阵风透过窗户，吹得我泛起一层寒意，我晃了晃头，转身回了卧室。
　　 浴室的门打开了，我的妻子从里边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柔顺的眼光像小鹿的一样朦胧，脸上被热气熏染出了红晕。
　　 这是我的女人，她陪了我五年，从我一无所有到现在的小有所成。她的一次又一次的报告声，像是一块执着的敲门石，把我的心一点一点敲开。我和她争执着，并肩着，
　　 报告……她今天穿了件漂亮的裙子。
　　 报告……她今天画了个淡妆，抹了不一样的口红。
　　 报告……她今天做了别致的发型。
　　 报告……
　　 我的姑娘啊，慢慢走进我心里了。
　　 今夜，是我的新婚夜，我晃晃晕乎乎的头。再见了，我的蔷薇花架；再见了，我的苗苗；再见了，我的忏悔。
　　 我向我的妻子伸出双臂，来吧，我的姑娘。
　　 我忽然感觉自己变得更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