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盘墙
全村人还住在灰乎乎土坯墙老屋的时候,老爷子家平地盖起三间大正房。透过大格子玻璃窗看外面,开阔了许多风景,椽檩被漆得明光锃亮,加上上好的青砖青石料砌起的墙体,新房在灰乎乎的街面上如同新嫁娘一样簇新耀眼。等把院墙盘起来,一家人就告别几辈人住的土趴趴窝老屋,搬进殿堂般的新房。可就在这时候,老爷子却突然出事了。
这天傍晚,柿子般红透的日头不知不觉在薄暮炊烟里沉下去,夜幕迟迟不肯落下来。儿孙们聚在新房里商量哪天盘院墙的事,突然听到外面房根下有人呵呵呵一阵大笑,随后在笑声戛然停止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栽倒了。儿孙们跑出去看,才知道是老爷子出事了。谁也不知道老爷子是什么时候来到新房的,更不知道老爷子会出事,但有一点他们心里清楚,老爷子这一个跟头栽下来恐怕凶多吉少。医生的诊断证实了儿孙们的猜测,老爷子得的是脑溢血,尽管保住了命,却很难彻底治愈了。
从医院回来,儿孙们特意把老爷子接到新房炕上,让他观瞻屋里屋外的敞亮。老爷子四肢失去知觉,嘴里像没了舌头似的不会说话,喉管里整日响着呵呵的咕噜声。
不管怎么说院墙也得盘起来,没有院墙不成院,这是庄户人早有的规矩,况且砖石材料都是早备下的。到了盘墙的日子,老爷子陡然来的精神,尽管自己不能动,尽管儿子会泥瓦匠活儿,仍不放心地叫家人掫坐起来,面对窗户,他要亲眼看着院墙一寸一寸盘起来。老爷子斜靠着被褥,目光从玻璃窗穿出去,外面盘墙的场景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温和阳光透过窗玻璃扑进来,抚在老爷子脸上身上,老爷子显得格外激动,嘴里不停地发出呵呵声,不知是说还是唱,黏湿的涎水顺着歪斜的嘴角银线般垂下,不一会就洇湿了一片褥角。有儿媳掂巾上前悉心拾掇,终被老爷子不耐烦的眼神赶开了。
屋外的人们开始盘院墙,搬石运砖,上泥挂线,忙活的热热闹闹,老爷子目不转睛看着原墙一行一行往上长。院墙盼过膝盖高,老爷子兴奋地呵呵着,院墙盘过大腿高,老爷子依然一副满意的表情。儿子在外面看爹高兴的样子,脸上浮出无声的笑容,他要把院墙盘得让爹永远高兴。可是,院墙盘过人腰高,老爷子突然呜呜哇哇嚷起来。众人猜不透老爷子心思,都不知所措,忙把盘墙的儿子唤进屋。儿子问,爹,您哪不舒服?老爷子眼珠翻翻儿子,又转向盘起的院墙,依然情绪烦躁地呜呜哇哇嚷。儿子顺着爹的目光看过去——咦?院墙怎么盘歪了!再仔细瞅,原来是玻璃上的水纹扭走了墙样儿。儿子笑了,轻声说,爹,是窗玻璃……老爷子没容儿子说完,嘴角抽搐着闹得更凶了,显然,爹生气了。儿子看着爹,心头滚过一阵酸楚。他记得,爹在那座趴趴窝老屋住了一辈子,黝黑的小木格子窗上从没镶过玻璃,一直用打了黑豆油的毛头纸糊的,他还记得,爹瞅着纸窗不止一次说过,什么时候若糊上透明东西能看见外面的景象该多好。爹住进有玻璃窗的新房还是头一回呵!
爹,您老别生气,怨儿子不成器,我这就去拆,就去拆!儿子温顺地劝慰爹,眼里分明有潮湿的东西洇开。儿子悄悄抹把脸,抬脚跨出门,动手拆了那段墙,然后,顺爹所在位置的视线精心盘墙。
老爷子终于安静下来,看到儿子跑里跑外的一个劲忙活,又不知是说还是唱地呵呵起来。院墙到底盘“直顺”了,老爷子看着,眼里跳荡着晶亮,对儿子的活儿放下了心。可是,那一段重盘起的墙在屋外看却打走了样儿:墙脊弯曲,砖行错位,丑得不能再丑了,而进到屋里,再从老爷子的位置看,那墙又横竖笔直,咋看咋像回事。
儿子进屋,伏在爹的耳际问,爹,墙盘好了,您看中不?
老爷子喉管咕噜一响,目光柔和地盯着儿子,又呵呵起来。没多久,老爷子不声不响地走了,儿孙们发现,老爷子脸上安详而平静。然而,儿子却因盘了那段“丑”墙很快传出了美名,十里八村都知道这个村子有个好泥瓦匠。
后来,老爷子的儿子真的成了远近闻名的泥瓦匠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