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小城，邂逅一池莲，似遇天外来客，甚欢。那蓬蓬勃勃的生机，那秀丽端庄的姿势，那温婉清灵的气韵……惊艳斯人似乎早已空洞的眼睛，扣开尘封已久的情怀。
　　 自此，心有所念，每日稍有闲暇必一顾莲池。那池莲呢，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安然静候在小河那端，仿若等我而来。缘于生活的地方莲不多见，故此属稀罕之物，但于我并不陌生。今外地偶遇，顿感亲近。清晨、午后、雨中，流连于此，将心事诉与莲听，渐而心有所依。
　　 初识莲花，源于母亲。一年级时让母亲教我画图画，油灯下，母亲与我同一被窝趴在热炕上，画几种花做示范。母亲年轻，神情安详，粗糙结茧的手不显笨拙，铅笔在本子上游走，像她纳鞋底似的顺畅自如。其实母亲不懂画画，画的只是绣花的花样图案而已。从这花样，我对莲有了初步认识和记忆。与桃花、牡丹比，我更喜欢画线条流畅大气，没有枝枝蔓蔓的莲。一朵盛开的花，一片阔大的叶，一支饱胀的蕾，一只杯状的蓬，下以波浪线为水，即可构成一幅莲花图。黑白两色，线条分明，花瓣像油灯跳动的火苗，素简而不失美观，这是一个山村小姑娘人之初对莲的印象。即使后来见过诸多出自名家手笔的莲之图、荷之韵，过眼终是印象肤浅，全不及母亲画的莲烙印明晰。母亲的莲，洒洒脱脱，简单明了，没有矫揉造作，像极了她的性格。
　　 母亲爱莲，直至百年辞世，亦是双脚踩莲西去。介入暮年，父母提前给自己备好百年用物。母亲的寿鞋是二姐做的。依母亲要求，顶着洁白软底用丝线绣了一株莲，其样和母亲教我画的莲相似，只是色彩分外明艳华丽：深粉色花，翠绿色叶，浅粉色蕾，明黄色蓬。鞋脚尖独绣一朵彩莲，与金黄色缎面相衬华丽生辉。母亲一生简洁朴素，从不刻意妆扮自己，对百年衣物却讲究用心，身为女儿却一时难解。以莲送终，是俗规还是喜欢？想来定是寄予某种美好愿望。就连母亲寿枋的脚档隔板，木匠也精心刻了莲，构图布局和母亲画的相像。油漆时，匠人吩咐我把莲描成金粉。我谨小慎微地细笔描绘，像是完成一件神圣重任。年幼时母亲教我画莲，成年后我又帮母亲寿棺描莲，母亲画的莲留女儿心里，女儿描的莲将陪着母亲去另外一个世界，这其间看不见的一种亲情牵连，无以言表。我没有问也不愿问，莲花表何含义。母亲的寿棺，是她人生终极归宿，那漆黑油亮的东西，是儿女不愿看到的晦气的不祥之物。母亲并不回避，且神态从容淡然，看不到一丝悲色，甚至会笑呵呵地说自己有福气，终了能住漂亮的老房，低头还能见好看的莲花。母亲淡定地谈生论死，在我看来，那是怎样的人生悲哀。
　　 夫喜弄丹青，写意花卉尤爱莲花，他笔下的红莲也好、白莲也罢，给人心安神静的舒然和远离世俗的超脱之感。耳濡目染，我亦喜欢上莲，独处时静观画中莲之神韵，笔墨酣畅淋漓中可见超凡脱俗的悠长意蕴，仿佛那是心灵的抵达。夫几十年如一日执着绘画，轻淡功利，不为诱惑所扰，于浮世静守一份孤独与寂寞；也许是与莲结缘已久，养成了莲的性格。
　　 夕阳斜照，河滩静谧唯我独步。循着莲池悠然徜徉，小径绿茵如毯，莲池清韵怡人；流水柔声细语，似有若无，忽有虫鱼戏水，一声脆响划破池中宁静——这情境，是我喜欢。这池莲，花、叶、蓬、苞，浑然一副潇洒，大气，清雅，高贵的之美。你不禁心生爱怜，为之肃然起敬。你不忍也不敢伸出你挟着某种私欲的手去采摘一花一叶，任何不雅举动似乎都是对这圣洁之物的玷污与亵渎。倘若，你非得折一支花苞回家插入瓶中，可千万甭想让她满足你预想的惊喜。莲之所以为莲，她有着别的花所没有的品质和个性；她离根不生，不受羁绊自由生长，她属于大自然，怎会屈从于案台摆设？
　　 曾两次满怀兴致瓶中插莲，期待欲裂的苞指日盛开。翌日，眼前情景令人大为扫兴：我爱的莲，一通儿灰褐泛黑，像脱了魂似的，变成一根硬邦邦的冷冷的骨头。莲确是有骨头的，那是傲骨。我颇是黯然，为一支莲，更为自己的妄行。桃花、牡丹、玫瑰一类的，皆可在瓶中鲜活几日，莲不同。莲的气节风骨，哪种花堪比？
　　 莲齐刷刷向阳而生，卓然飘逸的叶洋洋洒洒扩展，不肆意不张扬，如盖微收，以心汲取日月精华；花呢，娇艳而不媚不俗，妖娆却不像春花招蜂引蝶，静静开放悄悄零落，临了亦不见落红满地成泥的惨败景象；如盏的果实，沉稳素静，真诚馈赠每一寸光阴的恩惠；状如红心的蕾，跳动着鲜活生命的脉搏——此情此景，不禁使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看滨河两岸，那是一个浮华世界，噪杂喧闹中，有多少世俗故事上演？小城的是是非非，众生的恩恩怨怨，与这池莲无关。莲不被红尘困扰，只一心成长自己，活成自己极致的美。莲池是依傍着小城的一方净土，即使不远处车水马龙尘土混杂，莲依旧洁净如洗，微尘不沾。思绪中，耳际隐隐飘来天籁梵音：“来生愿做一朵莲，静静盛开在佛前，出淤泥不染倚清风而眠，花开不语花落无言……一生轻风云淡不纠不缠，迎风舒展浅笑俨然……”。蓦然，我若有所悟，终归找到了母亲与莲关联的答案。亦想到一些爱好笔墨的女子，笔名、文字可见对莲的倾慕与挚爱，可嗅莲一般的馨香，可感出尘离染、清风淡雅的气质。她们于红尘静心修炼，素心向莲，以至于超脱俗尘完善自我，这样的女子，无疑如莲般美好。
　　 清风习习，莲池散发缕缕清香，莲叶一齐轻柔曼舞；粉嫩嫩的花瓣儿，迎风如绫微微抖动，一如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被柔风抚摸。有只俏豆娘悄然落我臂膀上，久不离去，仿若我是它分别已久的朋友；也许，是将一身红裙的我误认为莲——此刻，我真想成莲，在清幽的池塘随风轻舞。
　　 风儿飘起我长长发丝，飘动柔软的裙裾，身子顿觉飘飘然然，宛若一只玲珑豆娘，在莲池飘然飞舞。渐渐地，我化成了池中之莲。这朵莲，即使没有莲娇美的姿容，但经年风雨的洗礼，修得一颗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