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不可救药(小说) ——致青春
一
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皇后。
这家伙伶牙俐齿,薄唇一张,就是一把飞刀。同学们叫她张丽、张华、或者皇后,只有老师才叫她张丽华。石头不幸陷入痘灾,痘有子,子又有孙,每天在宿舍搓洗面奶。一日石头刚在教室坐下,皇后马尾巴一甩一甩踱过来,背负双手,弯腰细细端详石头脸上的痘兄痘弟,严肃地下了结论:“石头,我本来觉得你挺好的,现在看见你的脸咋那么恐怖呢?”石头几欲以头撞地。
和皇后交往的开端相当霉气。某日下课之后,大家挨挨挤挤地走出教室后门,阿军使坏,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往前一推,就结结实实撞在了前面的马尾巴上。但见皇后美目瞪兮!我赶紧双手合十,作揖,赔笑。马尾巴一甩,哼一声总算作罢。阿军鬼笑着往一边躲,我压住心头一股恶气,暗暗冲阿军得意一笑。阿军笑得要倒,过来搂着我,一前一后说说笑笑出了教室。
出了教室后门,转身就是隔壁同年级二十四班教室前门。臭小子,待我也阴你一阴!正说笑间,我突然飞起一脚,“咣”一声把二十四班教室门踹得大开!顺势快闪,回头只见阿军傻在二十四班教室门口,目瞪口呆,宛如被施了定身法!正待大笑,忽听教室内传出一声狮子般大喝,嘹亮清越。苍天哪!是我们中文系老主任!我扭转身飞奔而逃。
再上课时,果然是那个小老头站在讲台上,目光炯炯,教室里静得好像连空气都抽光了。我怀疑这个小老头肚子里装个音箱,声震屋瓦,耳膜嗡嗡响。有一次学校开晚会,老头一首《清平乐》,现字正腔圆,清亮绕梁,音量和体型严重不成正比。现在吼学生,即如狮子吼,响遏流云,务必吓死每个躲在毛细血管里的邪恶,比拍桌子瞪眼睛效果好上千百倍。小老头骂的内容忘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知道谁踹的门,当然是阿军这个胆小鬼招供了。骂的间歇,我稍一抬头,吓了一跳!隔了两排课桌,只见皇后正眉开眼笑地冲我眨眼睛。我只觉得脊背上汗毛炸起。再看老师,好像在盯着我,又好像没盯着我。皇后转过头去看看老师,再转过头来看看我,那马尾巴简直就是指南针。不,瞄准器,就架在老师和我之间,三点一线!我一颗心像小鹿乱窜,撞得喉咙发紧,恨不得扑过去拧断她那可恶的脖子。
从此,皇后和我说话那语气就成了皇后,好像她手里攥一把我的小辫。高兴的时候叫我庆子,心情不好了叫小庆子,怎么听怎么像太监。当然了,太监也不是好惹的,系主任的门都敢踹,还怕你个黄毛二丫头!这不是造反了吗?于是乎抬杠。抬杠也不是皇后对手,有一次皇后意犹未尽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庆子啊,你别不服,高中时的校长,被我杠得要哭!”此言决非虚妄,我有切身体会。
我们宿舍里集体看《红高梁》,谁能想到十几年后,莫言居然成了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人。书中有个情节,说小豆官聪明,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最后得出推论:杂种聪明。所以在我们宿舍,“聪明”是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凡是到我们宿舍来串门的朋友,我们集体绞尽脑汁夸他“聪明”,等朋友心花怒放快快乐乐地走了后,我们宿舍齐声高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万万想不到这倒霉事儿轮到我头上,自己挖坑自己跳,也算活该。考试成绩出来,我两门六十分,一门五十九点五——老师说四舍五入,也及格了!一圈同学不敢相信我的运气这么好。皇后撅着马尾巴挤过来,看了看我的成绩,拍了拍我的肩膀少有地赞美道:“小庆子,聪明!”舍友们如同捡了个元宝,齐声高呼:“阿庆聪明!阿庆聪明!”我连忙辩解:“人家一考八九十,那才叫聪明!”皇后据理力争:“你整天吊儿郎当,一科都没挂,这不是聪明是什么!”又是一阵欢呼:“阿庆最聪明!阿庆最聪明!”我都结巴了:“不是什么真聪明,顶多是小聪明!”皇后文思泉涌:“阿庆从小就聪明。”一阵哄堂大笑,我怪叫一声,跳起来落荒而逃。
时隔不久,皇后抱着书包往我同桌的桌子上一撂,对我同桌摆摆手:“咱俩换换座。”同桌不服气:“凭什么呀?”皇后嗤一声:“凭我和庆子抬杠方便。”同桌无可奈何收拾东西搬家。
从此我的右耳朵垂倒了霉。皇后的左手好像放哪儿都不合适,只有挂在我的右耳朵上。听老师讲课要捏我的耳朵垂,记笔记、写作业、哪怕打磕睡了都要捏着。我怀疑她的奶嘴依赖症还没有戒断,或者就像有人习惯于抠脚丫子一样,她习惯于捏我的耳垂。我屡次抗议,屡次无效。无可奈何,我求求她别老揪一边,好歹也轮换轮换。皇后摇摇头,说不必了,不用如此麻烦,她一点也不介意。
有那么几天,我的耳垂解放了。皇后在课桌里塞团毛线,双手执针如周伯通练左右互搏般飞舞,下课织,自习织,欺负马列老师老好人一个,马列课上还把手放在课桌下盲打。我敲敲她的课桌:“准备嫁妆有点着急啊!再说这颜色我也不喜欢啊!”皇后翻我一眼,少有的不予还击。
最近手头有点紧,必须点拨点拨皇后:“有个刚毕业的师兄教训我,兄弟,上大学要想养活自己,必须泡两个妞!五十多块钱饭票,根本吃不到月底!女生却吃不完,学校发补贴的时候,没考虑到男女有别吗?”
皇后停下双手,盯着我频频点头,若有所思。看来我这番苦口婆心还有那么一点效果,我要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耐心地给皇后算一笔帐:“早晨一份菜五毛钱,两个馒头四毛钱;中午一份菜一块钱,三个馒头六毛钱;下午一份菜五毛钱,两个馒头四毛钱。算算吧,一天三块多,一月得一百,学校补贴五十三块钱哪能够!女生却吃不完,特别不公平!除非像民子,一天有两顿捞米汤下面的稠米吃,全免费!”我悲壮地请求皇后支援支援我这个水深火热中的阶级兄弟。
两天以后,皇后和阿秀把我叫到操场边,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皇后把纸袋交给我,打开一看,是那件鲜红的毛衣,我兴奋得脸发烫!送礼物也得避避人啊,虽然阿秀是皇后形影不离的闺蜜,那也不好意思啊!皇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捆用皮筋捆扎着的饭票,塞到纸袋里。我简直幸福得天旋地转。
皇后的一番话又把我从九霄云外拉到现实中来。皇后拍拍我的肩膀:“这是我们宿舍的一点心意,替我们交给民子。你俩关系好,想想怎么说,别让民子难为情。”
二
坏脾气都是给惯出来的,这句话绝对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真理。皇后越来越颐指气使,在她眼里,我大概是个婢女丫鬟。学校东边有个小门,小门外面平时安静有序,但放学之后或者星期天,除去飞机大炮,什么都有卖的,尤其是卖小吃的。其中有一对姐弟,姐姐也就十六七,弟弟有十三四,现做现卖小煎包,生意好得出奇。到中午开饭的时候,一个小摊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从来不去挤啊,排队啊,我甚至有功夫和那个颇为秀气的姐姐搭讪搭讪,为什么我可以优先呢?因为只要皇后想吃小煎包了,第四节我就必须逃课!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表示严重抗议:“想吃自己买去!”皇后像看到外星人一样敲敲我的脑袋:“我自己去买还能吃得上吗!你这是浆糊啊?”我表示确实有点糊涂:“你吃不上和我有关系吗?”皇后反问我:“你不去买我怎么吃得上呀?”
我完全糊涂了,思维掉进了百慕大三角的漩涡里,地球磁场和万有引力全部紊乱失灵,我无论往哪个方向抛块石头,归根结底总要砸中我的脚趾头。
依据小煎包原理,可以得出无数推论,皇后和小姐妹上街去玩,我必须跟着。她走累了,包就可以挎我肩上,并且皇后古道热肠,看小姐妹们累了,把她们的大包小袋,也挎我肩上,反正我不累。皇后又热了,外套脱下来,搭我胳膊上,当然她姐妹们也热,胳膊上搭满了,我只有抱着,反正我不热。如果去划船,不用说,我就是艄公,荡起双桨是我的专利。但我有我平衡的战术,每次出门之前,我都把衣兜掏干净,一个硬币不留。所以不管什么坐公交啊,买门票啊,下饭馆啊,我一律祭出我的必杀技,一个字:蹭!皇后上下前后里里外外搜我口袋的时候,我高举双手,洋洋得意。
我感觉和皇后没有性别差异,就像撒切尔夫人,很多时候我都以为“夫人”和“先生”一样,男女通用。但后来我突然发现皇后还是个小女子。某次我和皇后以及她的姐妹们在公交车上左摇右晃,晃得我几乎要打起磕睡了,坐在身边的一个胖老太太,一会儿弯下身去,一会儿又弯下身去,车一晃又赶紧坐稳。忽然坐在对面的皇后站起来,蹲在老太太跟前。我定睛一瞧,皇后正在替老太太系鞋带!系好了一只,又把另一只松了的鞋带解开,重新系紧。老太太千恩万谢,又夸模样俊,又夸心眼好。我这才发现皇后红朴朴的脸蛋果然好看,而且突然心跳加快,别别地在胸膛里乱蹦。
三
皇后恋爱了。那小子是地理系的一个小白脸,模样也算说得过去,说话哼哼唧唧像个老娘们。不是吃醋,我总得替哥们儿把把关。不对,那小子绝对不是小白脸,因为那小子爱踢足球,有一次居然把脚趾头踢断了,那段时间皇后天天在宿舍里用酒精炉炖排骨。弄得半生不熟,无奈何每次都让我连汤带肉吃得精光。还委托我送饭盒,打开一看,准是挂面荷包蛋,我毫不推辞,但半路我把鸡蛋吃掉了,让那小子吃挂面都对起他了,为什么我印象里那小子是个小白脸?
我认为皇后绝对是被眼屎糊住了双眼,找谁不行,找个踢足球的?你瞧中国足球踢得那个寒碜劲儿,尤其是男足!只要在这个话题上展开战斗,每一次都是我大获全胜。但胜利的一方并不开心,失败的一方倒得意洋洋。
皇后是个狂热的舞蹈爱好者,我感觉她的手指捏我的耳垂时都有节奏,她的手指在我耳垂上跳着探戈。跳就跳呗,还唯恐我这个大灯泡不够亮,每次跳舞都带上我,她和她的马拉多纳在场上劲舞,我坐在旁边提着衣服端着水,想想就晦气。
皇后和马拉多纳的恋情像夏天的知了一样,聒噪没多长时间,就发了霉。事情的真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完蛋了,从此发现皇后的酒量不一般。
喝酒的前半程我清清楚楚。皇后说想喝酒,我说好吧。既然是喝酒,只能找哥们儿,我叫上宿舍里四个弟兄,编个理由写张假条,模仿班主任笔迹签上名,几个人堂堂正正出了校门。
一家小饭店的二楼有包间,六个人坐好点菜。喝什么酒呢,白酒还是啤酒?皇后说什么酒醉得快喝什么酒。大伙面面相觑,一致决定喝啤酒。其实大伙心照不宣:一个丫头片子,顶多两瓶啤酒就打发了。
菜上来,啤酒倒上,男女平等一块干。干喝没意思,玩明七暗七,从一开始依次报数,谁说了带七的数字或者七的倍数谁喝酒。大伙报数、喝酒、起哄。这喝酒的后半程是什么,我一概不知道,等到睁眼醒来,兄弟五个全在旅馆里睡着呢。
民子说:“五个家伙,一个比一个沉,我可算知道什么叫死沉死沉了。我们跟着皇后到饭店一看,可好,全在桌子下睡得呼呼的。四个人抬一个,抬到出租车上。最后剩个阿军,四个人也抬不动,只好把啤酒瓶子铺到地上,慢慢往外滚,下楼梯时还要把人压死呢!”
我问民子:“皇后怎么样了呢?”民子很奇怪:“皇后怎么了?不是皇后去叫咱们班兄弟,你们还在桌子下睡得正香呢!人家在教室里上课呢,她说一会儿来换我。”
自此以后,但凡聚餐,皇后喝遍天下无敌手。只要皇后到场,组织者必定备好六十二度老白干。皇后喝酒喜欢一口干,酒入豪肠气更雄,不把两三个好奇男生喝到桌子下绝不罢休。这种时候我最为担心,我不是替皇后担心,我是怕皇后把人都放倒了还得我来善后,所以我一到就踢场子,夺酒瓶子撤酒杯。所幸这种聚会一年到头也就两三场。
当然,抬杠的伟大事业还是要继续的。星期天去餐厅吃饭,去得早了些,还没开门。我们几个躲到楼荫里凉快。阿秀指着我露在短裤外面的腿无比羡慕:“瞧,阿庆没毛!”我认为这句话容易引起别人误解,所以我立刻抹去嬉皮笑脸,庄重而严肃地质问阿秀:“真的吗?”阿秀一愣,转瞬满脸绯红,“啪”一巴掌打在我背上。我们几个男生哈哈大笑。皇后“嗤”地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了。我探身问道:“怎么啦?”皇后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我:“你鼻子里有好大一块鼻屎!”我摸不着头脑:“啊?”皇后继续戳我脸:“恶心吗?你怎么不去抠?尴尬吗?”“啊?”笑容就像一块泥巴糊在我脸上。
四
我站在顿村度假村的泳池边张大了嘴巴。脑子嗡嗡作响,糊里糊涂。后来我想起了很多描写美人的片断,比如面如桃花肤若凝脂等等。我不太相信眼前这位就是天天拽我耳垂的首席杠姐,天天拽得我昏昏欲睡。现在和她在一起我浑身不自在。我慢慢游到深水区,孤零零一个人,女生不敢来,男生不愿来。过了一会儿,皇后从池边走过来,冲我勾勾手:“过来,教我游泳。”我从水里仰望着白玉一般修长的皇后,一下子明白了陈后主为什么亡了国。
皇后现在是规规矩矩、谦虚向上的学生,认真地问我怎样游泳。我往脸上泼把水,努力不磕巴:“太简单了,只要你能两个脚丫子拍水,就会了,像这样。”我往旁边游了游,“呯呯”“呯呯”,用脚拍了两下水面。皇后好像明白了,四条腿在水里乱划拉,像条被扔进水里的狗那样刨,不过这条狗让人看得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