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条街像是城市的玉门穴，又矮又毛糙地躺在高楼大厦的环抱之中。
　　 冷森森的早春，太阳还没冒花，门店都关着，几个懒洋洋的男人在一家十元店里搭灵堂，两指宽的地盘，破破烂烂的商品全打包摞在角落，还是转不过身，只能把货架临时安放在本来就害“肠梗”的路面上，驶过的车辆一个趔趄，像溅了稀屎，玻璃摇下来，没一个嘴巴是干净的。
　　 “这条街没一个好怂！”
　　 “拦路狗。”
　　 “死光了才好。”
　　 ……
　　 店门大敞，遗照挂在壁上，遗体紧靠着壁体，一缕黑纱顺壁笼下。儿子儿媳女儿，侄孙……枝枝叶叶全挤在一旁的干草上，表情僵硬，没有哭声，孝衫孝布像是受了胁迫。这样跪着，像是给路看的，白得格外耀眼。
　　 吊丧的进来左顾右盼，心生疑惑：主角呢？
　　 “这样摆着不成个式子，瞻仰遗容咋个转？”
　　 “我就这点本事，不行你来指挥？”
　　 “货架挪到哪？邻居都问遍了，没地。”
　　 “不行就放到檐口底，日搞一下。一会城管就上班了。”
　　 “你把檐口占了，吹鬼子的来了在毬上去吹。随便挪到哪，不行就南边的公厕边，左边有个垃圾场。”
　　 管事的说到这，故意揶揄了一眼孝子堆。死鬼俊俏的小儿媳满脸火爆地站了起来：
　　 “龙哥，你真会欺负人。放那，还不如直接叫捡垃圾的抬走，省心。”
　　 “嘿嘿，这怪谁呢？要是前多年拆了，盖了三层五层，你省心，我们也省得跟着受这啰连。”
　　 相比之下，后院就像后花园，小，实在是小了点，一帮妇人，气场搞得蛮大。该采办的还没采办回来，除了几个清理卫生的，水缸边，灶台旁，卫生间，都互贴着说闲话。
　　 “我揭开脸帕看了，乌青乌青的，和个青面兽一球色。”
　　 “听说喝了药，翻腾了一夜。他老婆喊人，没人！”
　　 “呀呀，谁说的，我夜里十一点从街上回来，还和老驴叔打了个照面。”
　　 窗底正悄悄，冷丁里炸进来一句，一窝的眼珠子都跟着往上翻。
　　 “日慌鬼，吓死人了。”
　　 “胡咧咧。去年夏天在大街上被碎媳妇闹了，你啥时候见出过门？”
　　 “谁胡咧咧，谁是这个。”
　　 骑着窗子上擦玻璃的这位伸手在众相头顶拟了个王八。
　　 “酒店门前的灯明晃晃的，提了个‘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衣服披在半拉肩骨上，八字步迈得品麻的，像是老干局出来的。就是瘦得没眉眼，风一吹，纸片子一样，正朝着街拐角老赵的茶馆走。除了老驴，还有谁？”
　　
　　 二
　　 老赵的茶馆是老驴一生去的最频繁的地方。老驴原也不“驴”，是祖祖辈辈正儿八经传下来的一匹马——马建立，小马，老马，马哥，马叔，马爷，马师，马老板。在老马还没出生，他家是正经的三间街房，他的爷爷，一个箍桶匠，当时也是个老马，用大伙后来的话说，这位老马当时办了一件没屁眼的事，就把三间街房的一半卡到隔壁去了。
　　 说这箍桶匠和现在的这个被称作老驴的老马不同，他只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不用说是“驴”老马之父，女儿自然就是“驴”老马的亲姑奶奶。话说这亲姑奶奶却是属骡子的，结婚几年没给男方添下一儿半女，连毛驴也没骑，就颠着小脚，跨了个鬼子红包袱，哭哭凄凄从黑漆漆的夜色中踅回了娘家。
　　 “咋了，闺女？”
　　 “大呀，还能咋！”
　　 “驴日的货，穷成鬼了，咱没嫌他，他倒学会嫌咱了。”
　　 跟在老婆昏黄的罩子灯后面打开门，老箍桶匠的裤带也没勒，就那么提拉着，闻言，粗壮的罗圈腿胡乱在空中扫了一脚，圆木桶就带着七零八落的音符从空洞洞的屋顶塌下来，在古老的青灰色的方砖地面上练习起驴打滚。
　　 “把哈怂叫来。”
　　 被大户人家休了就当大树底下歇了一回凉，被穷鬼做擦鼻帕帕扔了，还不等于掂个木锨满大街羞（休）先人哩。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老箍桶匠决定拿出如来佛罩泼猴的掌心，把“鬼”收编了。
　　 这样穷鬼就挪到殷实的箍桶铺。
　　 但是，穷鬼的智商一点也不比箍桶匠差，当他真正成为世界上又一个箍桶匠时，便在一个充满柔情的月夜里，把心中的疑惑摊给箍桶匠的女儿看。
　　 “整天黑水汗流的，你说说，咱俩这到底是给谁卖命哩？”
　　 穷鬼不仅学到箍桶的本领，还以此类推学会了箍敛女人，老箍桶匠的女儿比从前顺溜多了，很快就以滴水不漏的口气把新箍桶匠的意图传达给老箍桶匠。老箍桶匠很郁闷，自己养的骡马舍不得动指头，叫人家抽了鞭子，还死心塌地上了人家的道。罢了罢了，眼不见心不烦，叫两个东西过活去。叫回到从前只怕故伎重演，倒不如一道隔墙一分为二，反正两个东西不管咋个捣蛋蛋都孵不出鸡娃，等哈东西死了，他们的东西还得靠娘家。任他们去捣腾，完璧归赵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他们的东西却早早地香消玉殒，腾了会生蛋的街房给哈东西填了一房恰如他意的如夫人，孵了一窝又一窝的好鸡娃，赶也赶不走，去见官：
　　 “老爷，他赖在我家不走。”
　　 “老爷，这是我给老丈人家熬活没给工钱，他老人家拿房子抵的。”
　　 这时候身为老箍桶匠的老马已经不在人世，打官司的是老箍桶匠的儿子——“驴”老马的父亲，箍桶匠家族的另一代老马。
　　 “老爷，这鬼日的放屁都不响，你叫他拿出地契。”
　　 “老爷，满街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后院的房子是我盖的，前边也是我翻修的，如果不是抵债，当时盖的时候咋不吭气？”
　　 这岁月真是没道理讲，原来车辙真的比车长！官家断不清，想要自己动手，蜂箱里飞来飞去的野蜂比家养的还多。外来箍桶匠的如夫人像是存心的，整日里穿红挂绿在门前，五儿六女地呼唤着，和街坊四邻欢声笑语地一片火热。另一代正宗的箍桶匠气得没了脾气，终日耷拉着脑袋，有事没事就带着两个葫芦娃闷在茶馆里，讨不到好主意，听大伙天南地北扯大话，以此缓解淤积的焦虑。
　　 “解放军打进了南京城，就要改朝换代了！”
　　 “听说这次要彻底地翻过个，上天入地，咱老百姓说了算。”
　　 “南方早就闹起来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怕冤屈无处诉！”
　　 箍桶匠家族的另一代老马总算盼到了出头之日，他翻箱倒柜从竹筒里倒出发黄的老纸，一层层剥出清代的地契。他捏着它，走在新中国的大道上，阳光在他的脸上发热发光，使他俨然一副主人翁的样子。
　　 “告状去。”
　　 “告状去。”
　　 “看看，这就是铁证。”
　　 他高举着它，向行人挥舞着。
　　 “可这是啥球宝贝呀？”
　　 “恭喜你，马老汉，你拿上这老古董去找新政府，算是对路喽！”
　　 “可怜的，干了几辈人才弄了个中农，这个递上去至少给个地主，舒舒坦坦的过活几年吧，箍桶的师爷。”
　　 在大伙的嬉笑声中，他满头大汗地捏着铁证原路返回了。他最终站在了人民的一面，公私合营后，整条街都是国有的啦，作为工人阶级一部分，大家一窝子挤进了没落的地主家。十多年功夫，人们被教化地又能生又善养，免不了你添一个灶房，他跨个小间，一只鸡两只兔一棵树，嬉皮笑脸地圈地。偌大的四合院很快就成了其乐盈盈的大杂院，挤地实在没地站脚，有一部分人开始响应号召去了乡下。这时候外来的箍桶匠年事已高，在如夫人白眼的洞穿下，他不得不熬煎后事，多少想起了在青春时代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好骡子，见了同样日益衰老的正宗箍桶匠，面色越来越和善，遇人总说，这是我妻弟，那是我女人她娘家人。
　　 一个门洞里出入，俨然一家人。
　　
　　 三
　　 脓疮被再次揭开，已是改革开放。铁皮桶完全代替了木桶，箍桶匠的时代业已结束，最后两个箍桶匠也骑鹤西去，后来被称作老驴的马氏传人正式成为老马，翻开了马氏家族的新的一页。
　　 有消息传来，老街房又要回到他们手中了。
　　 隔壁是铁定要和他们平分秋色的。这时候大家又板起面孔，一边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硬脖子，另一边则是“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千秋横眉。实际上两户人家也确实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老马这边替祖先懊恼之余，最头疼的还是祖先留下的另一支人马。他插队落户于乡下的，当年和他一起跟着箍桶匠屁股后的另一位葫芦娃，也许就要带着几十年的积攒蔓蔓串串回城了。
　　 但是越头疼越不能急。大家陆陆续续搬回原址，新一代老马就是不急。
　　 “大，人家都搬回去了，我们什么时候搬？”
　　 “搬啥？还有你二大家。”
　　 “他插队的地方政府又不没收，又不是没住的？”
　　 “这是先人留下的，我还没死，轮不到你发言！”
　　 镇住家帮，端着当时还算不上古董的“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半披着外罩，开始一步一个脚印的往来于老赵的茶馆。老赵也不是当年的老赵，只是沿袭着祖先嗜好聚众谈史论当下的另一位茶道嗜好者。
　　 “老马，还不着急办理手续？”
　　 “办啥手续？”
　　 “老宅子不要了？”
　　 卷了卷舌头——是个茶梗，颇有意味的嚼食了一会，“嘙！”扭头又从窗口唾了出去。
　　 “还有我兄弟，他在乡下这多年，早该回来了。”
　　 最后顺嘴把茶面上的浮末吹掉，一口饮尽，回家去。
　　 这是大伙见惯的干练。
　　 “老马真义气。”
　　 “老马重情义。”
　　 有人发声表示敬重。老茶油子们却于烟雾里意味深长，说最后一代箍桶匠留下的两个葫芦，一个是沾了庙堂香火的灵葫芦，另一个则是案板上的菜葫芦。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菜葫芦闻风就带着乡下的妻子进了城。左手鸡，右手鸭，还有鸡鸭们辛苦排出的卵。背上压着肥厚的猪肉，脖子上围着时鲜的蔬菜土产，十八里崎岖走来，头脸愣是被货物夹成了木条子，唯一能自转寻路的眼球上，汗水嘀嘀的从睫毛上往下淌。后面跟着的女人像是来上皇会的，两手闲搭搭，两眼滴溜溜，到处翻看着；
　　 “啧啧，咱哥家日子过的真馋活，东西多的，没地搁脚去。”
　　 短墙上瞅瞅：“花——花，这是啥花啊？”
　　 檐口下瞅瞅：“鸟——鸟，这是啥鸟啊？”。
　　 “我的老天爷，盆盆罐罐的，认球不得，真稀罕人。”
　　 两个侄媳隔着灶窗也在看稀罕，
　　 “两个乡胖又来了。你看那腿；一个罗圈，一个X，长得咋这么互补呢？”
　　 “你看外女人的眼窝，睁的贼怂圆，不知把咱家多少东西从暗地里都‘看’走了。”
　　 “我怀疑这个不是老马家的后人，咱阿公长得高高瘦瘦的，多精神。看看这个，腰吊腿短泡泡眼，像啥？”
　　 “嘻嘻！蛤蟆精——”
　　 “哥！哥！”蛤蟆精在叫。
　　 婆婆的头脸从两个媳妇中间露出来：“你两个在这胡说啥？赶紧倒水。家里的事少掺乎。是建福来了呀，你哥不知道上哪去了。等了你们好一响，咋个现在才来？”
　　 短促的斥责换成绵长的笑语。倒水给洗了，喝了。突然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今天礼拜五，快到下班的时间了，你俩先去房管所找人。回来饭就熟了。”
　　 东西也不留，叫拿去办事。两个又吭哧哼哧去了房管所，在一层又一层眼睛的包围中终于走到漆皮脱落的办公桌前。
　　 “二位这是要干啥？”
　　 所长严肃得像雕塑。好我的先人哩，吓得人一头雾汗。
　　 “您，您是王所长，我们是来办，办，办事的，就是先前住在中街那块，想搬回家。也没啥值钱的，这些都是自家种的养的。”
　　 “你你你，你这是明摆着贿赂革命干部。”
　　 所长拍了一下桌子。鸡从左手掉到地上，绑腿的绳子脱了，去扑鸡，碎了蛋，米豆在肩上哗哗地流，鸭子扑腾在桌底下，沾了碎蛋的鸡继续在桌面上跃跃。所长的腿脚缠着鸭粪，头上插了鸡毛，眼睛鼓成鸡鸭排卵时的屁眼，瞻前顾后，招架不住。桌上的文件尘封的太久，一页一页地从现场逃离……
　　 “胡闹，胡闹，哪来的疯子，在政府部门胡闹！来人啦！”
　　 事没办。女人的两眼啥光也发不了，彳亍彳亍地跟在狼狈的男人后面，一街的物品也黯然失色，至街角，远远窥见一男追着一女在飞。我的妈呀！这不是二侄媳和二侄子吗？他们啥时候学会了拍电影？侄媳就凶恶地回了眸。侄子跟着住脚，涎脸，尬笑。对峙。
　　 “你们老马家羞先人哩，娶了媳妇不如鵂子，连个窝也不给，你老子把老屋给了你二大，这边还叫腾地方哩，腾到狗球上去呀！过日子，过啥，过热闹哩。”
　　 原来是自己惹的祸！趁着没被发现，赶紧逃。
　　 “哥，我就不劳你费心了。城里这烂地方除了花钱利，脸难看，那能和乡下比，那地土宽展的，一眼望不到边，只要勤快，就不会缺吃少穿。你也知道，我这人活着，啥也不图，就图个自在。”
　　
　　 四
　　 当夜为哥的就去了所长家，带着该带的，替傻乎乎的弟弟给所长该赔罪的赔罪该道歉的道歉，不久鸽子笼的老屋重新回到老马家。他也不含糊，再次谦让胞弟入住。他越是这样，为弟的越是不肯，只好请人估了市价，刷了合约，折换钱币，做半补偿给弟弟。
　　 选个好日子，他这一枝人马总算结队回到根据地。门店租出去，眼看着人家的生意火起来，儿子儿媳坐不住，每天变着花样孝敬二老，周边的人也纷纷投去羡慕的眼神。一同喝茶的茶友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