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萍在前面不远处停了车，在拐角处发了条短信给儿子。
　　 “门口左前方有狗，小心咬人!”这是她和儿子的暗号。
　　 儿子接到暗号，晚自修放学，会将自行车停在隔壁楼下，从右后方绕到楼道下，不开灯，摸黑上楼。
　　 到了点，耳朵就贴在门缝边听声音的她，听见轻轻的三声“笃笃笃”，立马开一条缝，放儿子进来，关门。
　　 电灯是从不敢开的。她也做好了她们全家不住这里的假象。包括她厚着脸向楼里的邻居央求，如果有人来闹，来问她家情况，一概回答她们家房子早卖了，不住这里。有的邻居好心，不仅满口答应，还叮嘱她自己要小心。而有的则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斜着眼，“嘭！”的一声，就关上了门，碰得她满鼻子灰。安萍在漆黑的楼道，愣了好久，一时忘了该上楼还是下楼，而外面的夜还是那么黑。
　　 有人劝安萍卖了这房子还债，再租，省得这样活受罪。可是看着儿子到了家，慢慢恢复神采的眼睛，安萍实在不忍心毁了儿子眼里躲闪的最后光芒。何况着急卖的房子，三文不值两文，所得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早上五点半，东方只有一小块鱼肚白，整个小城还在安睡，安萍和儿子就必须离开家。没地方去，安萍只能带着一杯水、一个烧饼和两根油条，陪儿子去公园小河边长跑，看着东方的鱼肚白慢慢变成一片粉红，再慢慢露出小半个太阳的脸来。儿子跑得很快，常常将她甩在后面，等她跑过去，儿子呐喊的尾音犹在河畔柳林里飘荡。安萍装着没听见，可眼眶里的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
　　 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搂着她日渐单薄的肩头，咬着牙说：“妈，我们不要再过老鼠一样的生活了。我们也跑吧？”
　　 “你不上学了？”
　　 “我有力气，可以打工赚钱，养活你。”
　　 “坚决不行！”她楞住了，泪也吓得止住了。
　　 “儿子，你要知道，我现在活着只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别人。如果你不上学，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学习，还要上大学。不要，不要让我有朝一日……死不瞑目。儿子，妈求你好不好？”安萍紧紧拽着儿子的手，说着说着她竟着急地跺起脚来，跺出来的还有大颗大颗的眼泪。
　　 “好！好！好……妈，你也快别，别哭。我答应你。相信我。等我长大，我会……”儿子细长的胳膊颤抖而坚定地搂紧安萍，从不落泪的儿子，泪落在安萍的发上，像烙铁。
　　 安萍想到这儿，拧着眉，恨恨地咒骂道："瞎了八只眼，找了这么个畜生，害我也算了，连带着害了儿子。"
　　 安萍没有骂脏话的习惯。这样的咒骂，开始于何时？她忘了，只记得儿子当时惊诧的眼神。这些话常让安萍惩一时口舌之快后，暗起一种憎恨之意，憎恨这命运的不公，憎恨正国的不争气，憎恨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高利贷，憎恨那些明嘲暗讽的人，更憎恨自己。憎恨像是在时光里弹跳着的腐朽的蛆，一口一口啃噬着安萍。
　　 四
　　 “一、二、三、四……”每一层楼梯九级台阶，安萍心中默数着。黯淡的月光，照不进黑洞洞的楼道。脚下有什么拌了一下，听声音是乱扔的塑料袋拌住了她的鞋，踢开脚上的悉悉索索。
　　 安萍走惯了的楼道，今夜有点不寻常。她总觉得有人跟踪着她。回头，楼道拐弯处旋起一阵风，她起了鸡皮疙瘩。
　　 噗通！前方似乎有什么动静，安萍心虚地身子一抖。
　　 喵！原来是只猫。
　　 安萍摸着锁眼，打开门。轻轻关上。安萍靠在门背上，正庆幸一天终于又挨过去了。
　　 “谁！”一个沉闷的男音，打破了这素日来的静寂。
　　 紧接着，几乎同时灯被这男人打开。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乱糟糟的头发，刺猬似的胡子，眼睛又大又亮。正国！不是他，是谁？
　　 安萍吓得抚着心口，好半天才看清来人。她立刻站起来，狠狠甩了正国一耳光，随即关了灯。
　　 “死鬼！犯痴呀，开什么灯！回来干嘛，趁黑快走。外面还有人等着逮你呢。”安萍急急地欲打开门，把他朝外推。
　　 “怎么不开灯？我买了蛋糕，你快看看。今天，你生日。Happybirthday,安萍!”正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黑暗里一把搂住安萍，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安萍的后背，隔着羊毛衫和外套，他感觉到她后背的嶙峋。他埋下头嗅着安萍的头发，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他轻轻地，一声又一声：“安萍，安萍，安萍……”
　　 “开什么灯？让他们上来闹？我和邻居都说好了，我们搬走了。他们还不信，三五天就来盯梢。”
　　 正国也不知是那根筋搭错了，回来，可怎么好！安萍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噘着上唇，推开他。可正国就是不松手。
　　 “在外面，我就想你和儿子。”正国的声音越发低沉。
　　 “我，今天生日？今天初八了？”安萍挣扎的双臂，松懈了下来。她对时间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慢，慢得只剩下白天和黑夜。
　　 “你上来，有没有被人看见？”安萍将头埋在正国的胸膛。这久违的温存，让她陌生，甚至有点排斥。不仅仅因为正国的衣服散发出多日未洗的馊味，令人作呕。
　　 “没！我等天黑了才上来的。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听见声音，我以为是贼呢。”
　　 “快洗个澡去，瞧你身上臭的，一会儿儿子回来。我给你拿换洗衣服去。千万别开灯。”安萍用力推开他。
　　 楼梯传来脚步声，安萍警惕起来。她站起来，贴着门听了会儿，那脚步声上了楼。安萍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借着手机的光，找了换洗衣服递过去。
　　 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让安萍忘记了一切，包括她曾无数次咒骂正国的刻毒难听的字眼。这短暂的掺杂着安萍自己也说不清情愫的小团圆，还是让安萍在黑暗里弯起一抹笑意。
　　 安萍出来坐下，借着手机的微光，餐桌上有一个六寸的蛋糕，千代香的酸奶芝士蛋糕。他还记得她最喜欢的口味。
　　 这得一百块吧？费这个钱干嘛？安萍心里嘀咕着，一缕温情如蛛吐丝，在安萍千疮百孔的心田缝来补去。
　　
　　 五
　　 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正国爸妈的手心还是手心。手背依然只是手背。她这个媳妇大概只能算手背上的一根肉刺。
　　 正国出事后，老俩口的脸比冰山还冷。两万块钱扔给安萍说，看好自己的男人，这可是他们的棺材本。二十万！五十万！和他们没关系！
　　 这两万块像是买断工龄。反正老俩口还有一个老二，老二丈人还是个局长。安萍看见正国埋着头，手指缝里的潮湿。
　　 怪谁呢！自作孽不可活。安萍早就想离婚，穷点，至少可以活在太阳下。可是，父亲不让。
　　 安萍清楚地记得爸妈送来报纸包着的十万三千八百,这是他们所有的积蓄，还不时劝她：凡事得想开，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桥。爸妈知道她算计着每月的欠款和用度，手头不宽裕，时常塞个三五百的，悄悄放在她的包里面，逢年过节还会给儿子买衣服和零食，常常令她这个做女儿的羞愧不已，以至于安萍不好意思常去爸妈家，更怕那些人追到爸妈家里来，闹腾两老。
　　 那天，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安萍的困顿绝望，打电话给小妹回家，开会商量对策。
　　 “妈！打电话什么事呀？火急火燎地催，我也得接孩子，做晚饭，家里一摊子事……”小妹和妹夫板着麻将似的脸，相继进了母亲的客厅。
　　 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叹息，父亲语重心长的话，安萍头都抬不起来，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正国坐在靠着父亲沙发的一角，耷拉着头，不言语。听得小妹和妹夫进来，立刻站起来，让座，站着，手足无措地搜索着安萍的目光。
　　 自从高利贷的人找上门后，安萍就和正国冷战上了。她想离婚。
　　 父亲说，正国本质不坏。正国爸妈对他这样，难道你不想给正国活路，想让儿子没有爸爸吗？当真大难临头，各自飞呀！
　　 安萍刻意回避着正国和其他人的视线。她感觉是让衣着褴褛的她，立在了光鲜的家人前，一阵风吹，纤毫毕现。
　　 父亲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咳了声，示意安萍坐下。母亲悄悄递过来安心的表情。
　　 “这次让你们回家，是想商议商议你姐夫的事！你妈电话里已经说了你姐夫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你姐夫虽然不争气，但是毕竟是一家人，不能不帮”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妹夫猛吸了口香烟，喷出烟雾，抢白道：“爸！不是我说，帮是应该，但也该有个度，不能无止尽地往里贴钱。上次的事，我们帮了吧？二话没说，五万！也没催姐还钱，是吧？可是，他还没吸取教训，还有两万多没还，也不晓得他成天想什么？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五十万！我一年不吃不喝也省不下五万块！……”眼见着妹夫的话越说越难听，安萍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把自己埋了。
　　 “你姐夫是不争气，你们也得看看你姐，都累得什么样子了，四十岁的年纪，都像五十多的人了，你们就可怜可怜你姐，帮帮她！啊？”母亲哀哀地语气，恳求着二女儿。
　　 “妈！你就是护着姐夫！上次就是大家掏钱掏得太快。他是死性不改，变本加厉了。钱，我有！但这次就是不借！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何况是赌债。”小妹的话，掷地有声。
　　 好一个救急不救穷！一声声凌迟着安萍的肌肤。正国木头似的站着，没有一丝表情，只是面如枯槁。
　　 “这话过了！你们也不能这样说你姐夫……”父亲被这番无情的抢白惹怒了，声调提高，口气也是有些僵硬，不及出口的话，再次被打断。
　　 “这样吧！爸，你们给姐多少？我们不过问，也无权干涉。上次的两万多，我们也不要了，行不？这样算仁至义尽了吧？安静，我们走，单位还有个碰头会呢？”妹夫拉着小妹的胳膊，站起来对着父亲说。
　　 安萍的眼睛早已哀戚一片，只是倔强着不让眼泪留下来。“我谁也不求了！我卖房子去……”安萍撞开站在门口欲走的小妹和妹夫，夺门而出。电动车的油门被安萍疯狂地拉到了最大。
　　 房子当然没有卖。离婚还是跑路？这是安萍让正国必须选的。正国走了，是安萍逼走的。爸妈的十万三千八百块，她也还给爸妈。她不愿意把老人家辛苦一辈子的汗水钱给那些杀千刀的高利贷。
　　 跑路，谁不会！她相信难道这些人能把她杀了不成，杀了她也换不来钱，这些人不蠢。大不了这些人天天来闹。她眼睛一闭。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穷狠，她也逼得出来。实在不行报警。
　　 只是这工作不能再丢了。所以这次她谁也不说，她宁愿咬咬牙，像老鼠一样活在黑暗里。她还有儿子要养活。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她早就打算好了。只是她对正国已经失望透顶，而日渐艰难的日子让她近乎绝望。
　　
　　 六
　　 清风送来窗外香樟冷冽的清气，令人神清气爽。南窗外的半个月亮像是一个偷窥者，不时从云层里伸出头来，将它眼角的余光斜斜地洒落在餐桌上。
　　 窗！
　　 遭了！安萍跌跌撞撞赶过去，关上窗和厚厚的窗帘。这个死鬼哟！“怎么了？”穿好衣服的正国，问道。
　　 “窗子是你开的？被人看见家里有人，可怎么好哟！”安萍掀起窗帘一角朝四周看。电灯柱下此刻竟无人。正国凑近安萍，牵起她的手。安萍毛躁生茧的掌心，有些凉。他摩挲着安萍的手。
　　 “别闹！”安萍仍在狐疑，那些人散了？
　　 “好，咱不闹。咱坐下，好不好？安萍，和你说件事，很正经的事！”正国拉着安萍的手坐下。
　　 “说……”
　　 “还记得你们厂里的邵成龙？”
　　 “邵成龙？”又是邵成龙，安萍皱起了眉头。
　　 “安萍，其实我回来有几天了？”正国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下面掏出两万块钱，让安萍好生收起来。这是正国这半年在外打工攒下来的辛苦钱。安萍藏好，心中涌起无数的疑问接着道：
　　 “什么？你就不怕那些人抓了你。你胆子倒是大。那你这几天……”
　　 “从头至尾，都是圈套，都是那个邵成龙在搞我。”正国恨恨地道。
　　 “你说清楚点？他不是劳改了吗？”安萍焦急地想知道一切，满心的疑云令她的血液加快。
　　 “他劳改早放出来了。据说他先吃了几年苦，后来不知在哪儿发了财，开了公司和会所，早几年回来，一回来就设了局，让我往里一钻再钻。二十万和五十万的高利贷都是他搞的事。”
　　 “什么？为什么呀？”
　　 “为么呀？我思来想去，还不是为你。”正国垂下头，幽幽地说。
　　 “胡扯！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这一年来，我一直躲在大丰，想着多挣一个是一个。白天我在工地打工。晚上，我在一个会所做服务生。那个会所就是有钱人消遣的地方，什么都有，麻将馆也有。那个邵成龙就有那的股份。”
　　 “你又……”
　　 “放心，我没有再碰一个指头。我发誓！”正国举起一只手郑重地道。接着说：“那天，我遇见一个赌输喝醉的老板，吐得厉害，是我送他回的家。他说那个昭阳县的邵成龙真不是个东西，要不是他和他两个兄弟替他报仇，剥了他仇家的羊子，他怎么可能翻身，居然还把他当那个现在还蒙在鼓里的傻鸟——陈正国，六亲不认也罢，还想剥他羊子，他又不是陈正国，怎么可能呢。假如他不提昭阳县和我名字，我是永远都不可能想起这邵成龙是谁？”
　　 “这么多年，我也早忘记有这么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