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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那年花开月正圆】二胡·月夜·命运(征文·散文)


作者:江凤鸣 探花,16368.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96发表时间:2018-10-07 21:11:29

【流年·那年花开月正圆】二胡·月夜·命运(征文·散文) 一个瞎子,一把二胡,一轮明月,一池泉水,孕育或者说组合成了一首琴曲——《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缥缈玄幽,征服了享誉全球的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他屈膝于地,泪流满面地说:此曲只应跪着听!一曲传世,让这个江南小城誉满世界。
   那一夜,一轮满月高悬天空,在惠山泉水里投下自己的光影。晚风吹来桂花的甜香,让拉琴人感到阵阵秋夜的凉意。惠山寺的晚钟已经响过了,隐隐能听到微微的木鱼敲击声。银辉下月季、秋菊、海棠在轻轻摇曳,像是吴娃的裙摆飘动。山墙、石壁、水亭、屋檐、庙顶,各自拖着长长的影子,做着不愿告人的梦。
   月亮深情地俯视着拉琴的人。她是帝俊的妻子。《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帝俊妻常羲生月十二”。神话传说,十二个月亮,每月一轮值,今夜不知轮值的是谁?月亮女神常羲,是华夏民族的母性天神,她主宰西方、夜晚、黑暗、秋天、生育、婚姻与死亡。因此,她是爱神,也是丰产、丰收女神,又是凶神、刑神和死神。用西方人的视角看来,她就是中国人的命运女神。
   创作了《二泉映月》的拉琴人叫瞎子阿炳,此刻,他正忘情地用手上的二胡,向他的命运女神倾诉。倾诉他的悲苦、他的人生、他的愿望、他对月神的无限崇敬。阿炳没有上过学堂,没有读过书,他只是无锡城里雷音殿上的一个小道士。他不知道早在大约5000年前,江南的良渚先人,已经把月神刻画在了玉琮上;他不知道3800多年前,月亮神,以她能令万物死而复生、破镜重圆的神力,让古巴比伦人开始顶礼膜拜了数个世纪。在这里,她的名字叫做西恩;而古埃及人则在3300年前,在山丘上刻画出月舟,他们把月亮放在月舟中。他们认为这是一艘自行船,周而复始地由黑夜驶向光明,象征法老王权的守护神——一只叫做荷露西的神鹰,用他犀利的双眼护卫着她的航程。
   此夜之后,阿炳和他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一直默默无闻。
   以至于我居住江南多年,多次登临惠山,只见元代翰林学士、大书法家赵孟頫为惠山泉书写的“天下第二泉”五个大字,赫然挺立在泉亭后壁上,却不知阿炳何许人。有人说天下第二泉的美誉来自大唐茶圣陆羽,也有人说是风流皇帝乾隆所封。
   后来,有了为阿炳立传的电影《二泉映月》,有了小泽征尔跪地的振臂一呼。人们才从荧屏中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瞎子,一手拄着小竹竿,背上斜背一把琵琶,二胡挂在肩上,在秋风落叶中,吚吚呜呜地拉着,那凄婉的悲声,催人泪下;人们才知道原来无锡城中,还有这样一位音乐天才,这样一首堪称二十世纪中国人创作的最伟大的乐曲。
   阿炳几乎一夜成神。他成了可敬的、在万恶的旧社会不向命运低头的民间音乐家,二胡曲《二泉映月》终日响彻小城的每个角落。
   之后,小城人在惠山重修了阿炳墓,在东亭镇翻盖了他的故居,在城中心的崇安寺恢复了破烂不堪的雷音寺。
   之后,小城的音乐节上,有1000多人合奏二胡器乐曲。人们在遍布城乡的小学门口,总能看见背着二胡上学的孩子。
   之后,从全国各地、从世界各地来的爱乐人、“朝圣者”,挤满了惠泉山、拥塞了小城。特别是来自东瀛的旅行者,更是遍布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徐志摩诗句里的那句“沙由那拉”。
   三十年后,热潮退去。阿炳依旧,人们却换了心境。渐渐地有关阿炳的故事,成了花絮,成了八卦,真伪难识。在中国,名人降生,都与凡人不同。不是风雨雷电临门,就是母亲梦日入腹,或者干脆是天龙降临。阿炳的出生也很特别。他是由道士和进香的女子不伦而生,出生后一天,就抱去乡下寄养,而母亲却于四年后,在族人的白眼相逼下自杀殒命。更令阿炳痛苦的是,他一直尊敬有加的师傅,竟是是他的生身父亲。创作了伟大作品的阿炳,并非生活所迫患病瞎的眼睛,而是少年不学好,吸毒、嫖娼、赌博,染上梅毒,失去了光明,也败光了所有家当,不得不沿街乞讨,靠卖唱活命。好在阿炳有一个徒弟阿黎,1950年考上了南京的一所艺术学校,机缘巧合引出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两位老师为阿炳的二胡曲录音。《二泉映月》保存下来了,不到一年,阿炳却死了。
   如今,只有上个世纪的50后、60后还记得阿炳。小学生们早已不练二胡,改练钢琴、小提琴了。
   我认识二胡,却不是在江南小城,时间要早得多,是在北方太行山下的另一座小城。
   那时,我大约十二、三岁吧,时间正是动乱年代,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史无前例”。我家住在一个叫做永平里的工人新村,房子是那种工棚式的砖瓦平房,路是鹅卵石铺的,垃圾就倒在路旁。我的隔壁邻居有一家七口,我的玩伴是一位比我大好几岁的大哥哥。人们都叫他爹老曲,是个老实巴交的建筑工人。那个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成分很重要。他家的成分是富裕中农。
   曲大哥那时已经中学毕业了。正处在一个迷茫的时代,尴尬的年龄。他家不是地富反坏右,不是革命对象,也不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不是革命的主力。他没有去串联、去武斗、去抄家的动力,也没啥人愿意找他去办学习班、去参加什么组织、去开谁的批斗会。他已经走出了校门,却又没谁分配他什么工作,于是他不知在哪家旧货铺里,找来一把破二胡,滋滋咕咕地拉了起来。
   二胡这玩意,全名叫做二弦胡琴,据说起源于西北边地和蒙古草原,隋唐时传来中原,宋朝时已经有宫廷乐师用于独奏。古时候的弓弦由马尾制成,现在已经换成了丝线、钢丝弦或尼龙弦。讲究点的二胡琴桶呈六方形,用红木、紫檀或花梨木制成。音域有三个八度,音色刚柔多变,既能演奏柔美、流畅的曲调,也能演奏跳跃、刚劲的旋律。
   白天曲大哥或者跟着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疯玩,或者蒙头睡大觉,到了晚上,就着月色,他就吱咕、吱咕地拉胡琴。他的二胡拉得没心没肺,没波没浪,百无聊赖。平淡得像是昼夜交替,四季轮回。
   那年的春节,他的哥们小敏子结婚了。婚礼那天,往天上撒了几把糖,向屋山墙上的葵花向阳的领袖像鞠躬、敬礼。用借来的留声机拖了大喇叭,架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唱起样板戏。那天放的是《沙家浜》里的智斗。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轮流着吱吱呀呀地唱,从后晌一直唱到下半夜。小敏子和她媳妇不会智斗,他们两家都是八辈老贫农,直接在八个平方米的小黑屋里滚床。两个人思想健康、身体健康,当年就有了胖小子。
   那天之后,曲大哥的二胡就没了音调,单纯的就剩下了吱咕、吱咕。邻居们找到曲大妈,说,老嫂子,你劝劝儿子,别叫他拉了,太瘆得慌。曲大妈说,瘆什么呀,他拉的不难听,音调里全是“媳妇、媳妇”。曲大哥年纪不小了,他既没有女朋友,更没有媳妇。
   有位作家说,假如热爱音乐,每个人都可能是作曲家。这话没错。曲大哥就这么拉着、拉着把自己拉成了作曲家。其实瞎子阿炳,也没进过音乐学院,可能都识不了几个字。但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作曲家,而且加上“伟大的”三个字定语也不寒碜。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录放机、更没有手机,街道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奔跑。商店天一黑就打烊了,人们没有啥夜生活。因此,在朗朗月夜,曲大哥的二胡声,就显得更加清晰、悠远、深沉。大概总是“媳妇、媳妇”的,他自己也觉得无聊,慢慢地他的二胡就开始变调。
   这天夜里,我写完作业。曲大哥的二胡声,一阵阵传进耳畔。一开始我听到的是冷森森的金属般的冰凉,接着是刺耳且怪异的和声,接着像是脚步踢踏的嘈杂。不一会儿曲调更加难听,仿佛有马嘶驴叫,还有哼哼的猪拱槽。忽然曲子停下来了,暂停之后,是一个慢板,那声音凄厉、惨痛,仿佛是冷水惊风,寒鸦掠空,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忽然想起来了。白天,这里刚开过一场批判会,斗争的是子弟学校的王校长。可怜这个十七岁就参加八路的老革命,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脖子上挂着牌子,脑袋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惊恐地听着台下他的学生们一遍遍地高呼:一二三四五六七,打到地主王震机。
   学着拉二胡的日子,曲大哥是无聊的。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样板戏的段子。拉的最好的一段,是“打虎上山”。听他的曲调,就仿佛来到了万里冰封的林海雪原。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马嘶、虎啸,一声枪响,那载歌载舞的英雄,旋风一般地上场亮相。战斗的同时,还不忘眉目传情。
   后来,曲大哥下乡去了。写在山墙的语录上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是,曲大哥却像是糊不上墙的荞麦皮,当别人还在广阔天地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时候,他却悄无声息地潜回城里。居委主任要把他再次赶回乡下去,他不去,坚持说自己有病。
   在他有病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在月夜下,拉起了二胡。
   他的二胡的技能比之先前熟练多了,显然他在乡下学会了更多的技巧。颤弓、顿弓、跳弓、提弓、碎弓……柔音、滑音、拨弦、轮指……我在月夜下,听到了阳光下的滚滚麦浪、听到了秋风中树林的摇动,还有曲曲折折的乡村小径,吱吱呀呀的独轮车的转动。那些低沉的嘈嘈杂杂,像是谁在哭泣、谁在倾诉;那些尖利高亢的声音,像是许许多多的农民压抑着情绪在愤怒抗争……
   忽然,弦断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沉默,长久的沉默。
   月亮躲进云层。天地一片漆黑。远处有隐隐的雷声。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曲大哥的二胡里,音域越来越宽阔。你能听到遥远的山那边的云烟,漫卷西风;你能听到来自古战场的旌旗、奔马,无边沙原,鼓角争鸣;你能听到激荡的江河湖海,惊涛裂岸,雪浪冲天;你能听到辽阔的草原,白云蓝天下万马奔腾。
   这一年,是1976年。我去当兵了。他依旧拉他的胡琴。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大地震,流星雨,大喜大悲。
   过后两年。我回家探亲。
   曲大哥不再拉那些随意的自度曲。月夜下,他拉起了《梅花三弄》。接下来的几天,从他独居的破旧的平房老屋里,相继传出了《光明行》《良宵》《长城随想曲》《三门峡畅想曲》。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当我从江南的太湖水岸,再次回到太行山下的滏阳河畔时,那些工棚早变成了高楼大厦,那些鹅卵石路也变成了柏油大道,而随意倒在路边的垃圾没有了一丝踪迹,同时不见了的,还有随处可见的乞丐。这座曾经沉寂的小城,白天像江南的苏州、上海一样堵车,夜里也是到处霓虹闪烁。时代变了,换了人间。
   我到处打听我曾经的邻居、会拉胡琴的曲大哥。可惜,曲大哥不见了,邻居们也都不见了。我看到的是长高了的城市、霓虹闪烁的歌厅、舞厅,五星级酒店楼顶上树立着的大幅广告,和广告上漂亮姑娘的迷人笑脸。
   我很失望,怅望着来时的道路。我想着能听曲大哥再拉一曲二胡。我从遥远的南方带来了《二泉映月》。
   终于有人告诉我,曲大哥不再拉二胡了。他在一个早上把二胡给砸了。
   他在那个早上背着行囊走出了那个蜗居了无数年代的小黑屋,对着蓝天发誓:大丈夫应该为国家效力,去该去的地方建功立业。岂能迷失在这呜呜呀呀的琴声里?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今夜,我站在太湖岸边,一轮圆月悬在天上,映在水中。
   我想再听一曲《二泉映月》,也想听《梅花三弄》。
   小道士出身的阿炳,已经回归天上,而曲大哥还在更长、更远的路上。二胡给他们同样的爱好,时代赋予他们不同的命运。
   曲大哥,你为啥把琴砸了呢?有二胡伴你行走江湖,你不会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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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记叙了两个爱好二胡之人的不同命运,一个是死后享誉全球的瞎子阿炳,一个是富裕中农子弟曲大哥。阿炳对着月亮倾诉自己的悲苦,成就了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动乱年代曲大哥在百无聊赖时就着月色藉二胡打发时光,下乡返回后二胡水准大为提升,然后来有了展示自我的机会却砸了二胡,要去建功立业,为国家效力。作者将两个不同时代的爱好二胡的小人物的命运与其所在的时代紧密联系一起,反映了一个人的命运与他存在的时代是息息相关的;而每个人的经历,又无不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作者说古道今,各种神话或民间传说信手拈来,运用自如,恰到好处地为文章的立意服务,凸显了文章的主旨。而不时加入的作者的深刻悟思,不仅感染着读者,引领着读者的思绪,更进一步突出了文中主人公的坎坷遭遇,发人深思。作者学识渊博,文笔厚重,以小见大,将貌似无关的二胡、月夜、命运连结一起,反映个人命运与家国时代的大主题,视角独到,蕴含丰厚,为文质兼备的力作。推荐赏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09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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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伊蘭        2018-10-11 09:10:59
  读了二哥的回复,更是受益,愈发觉得自己肤浅了,正在读尼采,总觉得没有定力真读不进去呢。读得混沌呢,依然坚持读。谢谢二哥。
万人如海一身藏。
12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10-12 22:07:44
  文章以二胡为纽带,展示了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的不同命运。
   内容有厚度,思想有深度,描写有力度。二哥的散文写作
   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向二哥学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回复12 楼        文友:江凤鸣        2018-10-15 22:41:06
  春光,谢谢你的褒奖。其实,我有很久没有写散文了。最近读了些西洋人的哲学、美学,特别是尼采和亚里士多德。这散文或许写的就有点土洋结合。
13 楼        文友:江上渔夫        2018-10-13 09:29:33
  我记得我认识的第一种乐器就是二胡,二胡应该说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虽然现在新一代的乐器比比皆是,但二胡所发出的音美之声是不可替代的。凤鸣兄笔下的二胡,更是感情生动,令人的心情久久难平。阿炳的二泉映月传遍四海,曲大哥的二胡故事打动人心。十分佩服凤鸣兄的文笔,把二胡的故事表现得这样完美。
回复13 楼        文友:江凤鸣        2018-10-15 22:46:21
  渔夫老兄,谢谢美论。文中的曲大哥,也是我的胶东老乡,跟着他当建筑工的父亲来到河北。动乱年代,毕业了,无所事事。二胡就成了寄托。我们是邻居,他当年的那副惆怅的样子,一直映在我小小的心中。写他的故事,我多半是一种自然的描写。好在时代一直在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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