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四十八岁告老还乡 (小说)
佩琪很意外:我火急火燎赶过来是要向你报告好消息的,你怎么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你不知道拆迁是有补偿的吗?人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是高兴还来不及。
能补偿多少?
我觉得二十万应该有吧,想想你建它才用了多少钱?很不错了。
差点脱口而出,二十万拿到城里能干什么?租房住能租多久?糊口的话,又能支撑多少天?她死死闭着嘴才没有让这话跑出来,不能让佩琪知道她在城里已经没有房子,没有退路,唯一的退路又被她刚刚带来的消息冲毁。她知道了也没有用。
佩琪开始跟她谈风险。我唯一的担心是补偿政策会跟户口结合起来,你的户口不在这里,他们很可能抓住这一点跟你扯皮,要不,你把户口转回来算了,反正你儿子现在书也读完了,不需要户口了,与其放在那里睡大觉,不如让它回来帮你挣这二十万。
佩琪突然做了个手势,周全这才发现,孩子们已经离开了座位,正挤在后面偷听。
周全板着脸:回去!
那三个乖乖地回去了,李迎奥还在原地站着,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周全也没心思管他。
你能不能动用你的能量阻止他们?我才来了几天?还没住热乎呢。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招商会上,市长都要放下身段亲自给那些老板们筛茶,估计除了你,谁都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气。
在骁城买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拉不出告老还乡这面大旗了,而且人生败局一览无余,这是周全始终不愿面对的痛点。都是不安分的错,当年要是按下性子,跟佩琪一样守在这里慢慢熬,如今不说跟佩琪差不多,至少不必假借几个没开化的孩子来虚张声势。当然,这话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来。
这事真正动起来,大概要什么时候?
不一定,也许很快,也许又像上一次一样不了了之,不管怎么样,对你都没有影响,不成,你就住着,成了,你就卖掉,痛痛快快赚一笔。
周全强忍着不安说:我的读书班刚刚办起来。
佩琪呵呵一笑:你太认真了。
佩琪有事,没吃晚饭就往回赶。周全说,不如你把这几个孩子帮我带一程。
她实在没心情再上课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周全关上大门,也没开灯,站在窗前看越来越暗的树影,心一点一点沉到脚后跟那里去。怎么这么不顺?是计划不够好,还是命不好?
你别走好吗?李迎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周全吓了一跳,刚才一走神,竟忽略了屋里还有一个小客人。
谁说我要走啦?
如果你要走,我也跟着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想要人家把我当人贩子抓起来?那可是要判死刑的。我知道你喜欢看书,放心,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给我地址,我都会一直寄书给你,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我不是为了书。
周全走过去,搂着李迎奥的肩:想妈妈了是吧?等你再大一点,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陪你了,她要回来为你考大学加油啊。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当老师?如果你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就不会拆你的房子。
好啦,睡你的觉去。周全不由分说押着他往沙发那边走。
因为客房还没有布置起来,李迎奥暂时睡在沙发床上,也不用展开,直接把被子卷成一个圆筒,小狗般钻进去。
小家伙探出头来,对周全说:我再说一遍,你不许走,听到没有?你就在这里,不要走。
为什么?周全蹲下去,用力拍了下被筒。
你走了这里就没意思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意思,老师们也没意思,他们讲课的时候,嘴角都会堆起一堆白沫,我一看到那堆白沫就会走神,同学也没意思,奶奶最没意思,她脚好臭,一想到晚上要睡在她脚头闻那个味道,我就恨不得跑到西天去搭一根撑杆。
干吗?
把天撑住不让太阳落下去啊。
周全忍住笑,假装生气地喝道:快睡觉!
睡到半夜,冷不丁醒了过来。
李迎奥在她身旁重重地呼吸着,他倒没忘带上分给他的被子,只是被子掉下去了,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坐起来,为他拉好被子。他吧嗒了两下嘴,腿长长地伸出去,他躺下来比站着显高,几乎跟她的身子一样长。
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为他做早餐,大米粥,鸡蛋饼。刚做好,李迎奥打呵欠来到厨房。
除了周末,我平时也能来吗?
想得美哦。周全边给他倒水边说。
李迎奥吃着饭,认真地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星期来三次,怎么样?
叫你妈来跟我当面谈一次,退掉你们租的学区房,奶奶回家,你住我家得了。
好啊,真是个好办法,可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所以呢,你还是乖乖地跟奶奶住吧。
不行,我要一个星期来三次,我想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外加周末。
这是三次吗?会不会数数?
周末是你定的,一、三、五,三次,才是我定的。李迎奥狡黠地望着她。
周全不由想起大左小时候在小区喂养过的流浪猫,小区里流浪猫很多,只有那只黑灰相间的猫一开始就认定了大左,从此心心相印,跟着大左跑,盼着大左给它喂食,别的猫都知趣地闪开,那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她至今都觉得奇怪。眼前这小家伙,就跟当年大左喂过的猫一样,他大概从她身上嗅到了什么,所以一路紧紧跟随,绝不撒手。除了珍惜,争取不辜负,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来得比想象的快,当周全打电话给佩琪,告诉她有人正找上门来,拿着一份合同要她签字时,佩琪急得大叫:别签别签,千万别签,我马上过来。
后来佩琪告诉她,那只是惯例,你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跟他们耗,跟他们磨,等他们把所有依照惯例能处理完的事都处理过后,再来对你做特殊处理。总之,就是要千方百计磨成他们心头的特殊对象,逼得他们特事特办才行。
她像个被吓傻的孩子一样,对佩琪的主意诺诺连声,虽然她和佩琪的目的绝对两样,佩琪只想尽可能地多得一点补偿,而她则是想老死在她出生的房子里。
合同上,补偿费不是佩琪估计的二十万,而是十万,跟她的盖房成本差不多。
佩琪把合同朝桌上一扔:不拿出二十万来他们休想!这是逼着我们当钉子户呢,他们不能在你身上建工厂。
又拿起刚刚扔掉的合同看了起来:对,跟他们死耗,又不是政府行为,不过是个所谓企业家,以及他的爪牙,千万不要轻易服软。
隔一两天就有人来催办一次,每次来的都是新面孔,所以每次都要重复一遍开场白:根据骁城市政府×号文件和××号文件……听得多了,周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断他们:拣最重要的说吧,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我的祖屋,我都不介意住在你们隔壁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里又不是城市,哪有那么精确的规划,你们的设计图只需稍稍往旁边移动几厘米,我们就能和谐共存,何必一趟又一趟跑来苦苦逼我?与其跟我费这个工夫,不如回去重新画个图纸。这是开明盛世,文明社会,你们得尊重人。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和谐?又有什么权力要求我们重画图纸?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一个年轻些的有点不服气。
哈哈,我在这里太和谐啦,这是我的祖屋,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跟这里有割不断的感情。
不要讲什么出生,出生算什么?现在的人都是在医院出生的,照你这么说,他们将来岂不是都要住到医院去?
那些人轰轰直笑,周全也不在乎,知道这事不是一两个回合、温文尔雅就能结束的。
大姐,你在乎的不是祖屋,而是补偿费吧?听说这房子你也是刚从别人手上买来不久,你根本就是来投机的,对不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我从没想过要跟你们讨价还价,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搬,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回去。
大姐,说实话,我们很替你担心啊,你以为你是这地方的人,实际上呢,你现在不过是个外乡人。
那又怎样?
那些人不再说话,扭头鱼贯而出。
他们一走,周全就开始着手布置屋子,把几代老祖宗的相片从影集里抠下来,端端正正贴在墙上。可能是女孩心细的缘故,他们家有史以来的照片都是由她保管的,一共三大本,她搬一次家,那些照片就随她迁移一次,直到现在,照片已经黄出一副疲惫相来。你们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守住这个老窝。她望着满墙的照片说。
仿佛照片里真的住着人的灵魂,真的在给她力量,那些人突然停止了造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周全打电话问佩琪,项目是不是又停工了。佩琪说:最近得不到任何信息,也难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项目,没列在主菜单上。
吓我一跳!周全骂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心情。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佩琪突然提高声音:现在都在准备庆祝建市五十周年了,其他事情都要先放一放。
她的声音那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周全相信这不光是声道的问题,声音也能反应人的内心以及生活质量,自己的声音之所以低沉而含混,是因为她隐瞒了太多真相,离婚,变卖家产,回乡养老,她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衰败之路呀,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声音还明亮得起来吗?
姨妈又牵着姨爹来了。
姨妈给她带来了几只蒜头,一小把花椒,一小瓶豆豉。
我们今天不准备回去了呢。姨妈对周全说:你姨爹说,我们不在你这里住一夜,你是不肯在我们那里住的,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以后就得常来常往。
只能祈祷李迎奥今天有事来不了,眼下她还真没实力同时安排两拨客人的住宿。
可她刚刚这么想过没多久,就见李迎奥背着书包,一溜小跑着过来了,还没进门就直嚷: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请假了。
周全感到背后两个老人的目光剑一样卟卟地扎在她背上。她知道他们需要她的解释,但与此同时,她体内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她的颈子,叫她不回头,不出声,只顾笑眯眯地迎着李迎奥。
李迎奥看见两个老人,愣了一下。周全让他叫爷爷奶奶,他头一低,直接钻进屋里。周全只好随他来到书房,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书,再倒好水,端出点心。
姨妈追过来问:
他是哪个?
周全说:我收的一个学生。
姨妈哦了一声,一动不动立在书房门口。
周全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今天是《东周列国志》,她想让他今天看两个章节,字典和铅笔摆在一起,不认识的字查字典,把拼音标注在生字上,不理解的词画出来,等她解答,还要口述一点读后感,这就是周全读书班的全部要求。
布置好任务,周全就拉着姨妈出来,跟姨爹坐在一起。
一个月多少钱?一个鸭子是放,一群鸭子也是放,何不多收几个学生?多了才划算。
先试一试。周全顺着姨妈的话说。
你蛮会想办法赚钱的,坐在家里,手不拿肩不挑就把钱赚了。姨妈眼睛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经赚了很多钱,且把这钱都贴在了身上。
哪里,还没开始呢。只能继续顺着姨妈的思路走了。
为什么要把那些照片贴到墙上?
反正也没啥可说的,就一五一十向姨妈讲了那些人要她搬走的事。
本来以为姨妈老两口会激动起来,跟她一起讨伐一番那些人,没想到两个老人反应十分平淡。姨爹说:两年前,我就听说过这事,后来听说你在这里盖房子,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书房里咣地一声响,周全赶过去一看,李迎奥把屁股下的椅子弄翻了,见周全进来,不仅不道歉,反而气鼓鼓地问:他们怎么还不走?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他们不会走的。周全突然觉得椅子可能是他故意弄翻的:他们是我的长辈,走这么远来看我,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晚了。要不,你今天早点下课吧,晚了我不放心。
凭什么?我先来的。李迎奥拧着脖子,气呼呼地瞪着周全。
周全压低声音:就这一次,他们明天就会走的。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那你还不如送他们回去,我跟你一起送他们回去。
周全后退一步:他们不会走的,他们刚到不久,还没歇过来呢。
我也刚到不久,我比他们还到得晚呢,而且我午饭也没吃,上了半天课,又走了这么远,又累又饿。
好歹说服了李迎奥,叫他明天再来,那时两个老人肯定已经走了。
李迎奥满脸不高兴,干脆书也不看了,一眼一眼地瞪外面两个人。
晚饭后,周全打着手电筒送李迎奥回家,望得见学校时,李迎奥的脚步慢了下来:
婆婆肯定已经锁门了。
她会给你开的。
她知道我今天不会回来,她是个聋子。
我去帮你叫房东。
她脚臭,比死蛇还臭。
不许这样说婆婆。
你怎么会有那样的亲戚?看上去像死人,特别是那个女的,她那个头就像自然书里的骷髅头,真的,一模一样。
没礼貌!
周全呵斥道,心里却觉得李迎奥说得没错,姨妈的眼窝的确深陷得厉害,鼻子也矮塌得不像样,随着年岁的增加,牙龈越发倔犟地鼓突起来,的确有点像骷髅头。
你知道我们都叫他们什么吗?催命鬼!专门替阎王爷拿人的,他们先是把自己三个儿子的命都拿走了,接下来就要开始拿别人的命。
你从哪里听来的?你还是学生,说起话来怎么跟文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