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四十八岁告老还乡 (小说)
全儿,我这里有个东西,我知道不应该找你,但你们家的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解决掉?
三张小纸条,折痕处几乎断裂,书写格式基本一样:今借姨爹现金××元。此据。爸爸的签名有些模糊,所有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但勉强可看。周全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把三张借条的数字汇总一下。以为有多少钱呢,加起来也就两百三十六元。
周全给他们三百元,叫他们不用找了,就当是利息。老两口如释重负,周全想,如果是伪造的借条,数字应该比这个大,幸亏没听两个哥哥的。
按说,这钱归你爸爸还,不应该找你。
没事,他借钱也是用在我们身上,应该由我们还。
反正他人已经不在了,不妨说实话,这钱并没有用在你们身上,你可知道你爸爸当年有个相好?
姨妈的腿使劲撞了姨爹一下。
你不要撞我,全儿都替他还钱了,还不该告诉她?你爸爸以前那个相好,跟我是亲戚,所以你爸爸跟她之间有点什么事,我多少知道一点。这三张借条,都是为她用的,他没办法呀,你妈管得紧,只好找我,我家不供孩子上学,比你们宽裕点。
周全奇怪自己虽然震惊,但并不怎么反感,好像爸爸这一生还藏了一条生机勃勃的副线似的。
没关系,我愿意为他还这个债。那个女人现在还在吗?
早死了,比你妈死得还早。
这样一说,周全就更觉得应该替爸爸还这个债了,虽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
你爸爸这一生值得,他干了多少大事啊,叮咚一家伙把老祖屋卖了,全家搬到城里,几个人敢?又把你们三个都培养成才,还不耽误自己在外面乱来,他这点爱好我可是清清楚楚,从他成人,一直到死,没断过,也是本事啊。
三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各自安静地坐着,半晌,姨爹抬起手,长指甲哧啦哧啦地抓起了头皮。
李迎奥看书速度简直惊人,不管她带去多少书,都满足不了他。惊喜之余,周全答应向李迎奥开放她的家庭藏书。
为了凑齐这些书,她花了一个星期开列清单,又用两天时间打好包,运到邮局。她还记得她去邮局路上时这样想过:养老也好,当农妇也好,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只是换了个住地而已。
李迎奥来家之前,周全专程搞了一次家访,她得争取人家家长的同意。
租来的小屋只有一间,一张大床占去了一半,墙边摆了个简易小桌,既是饭桌,也是李迎奥写作业的地方,墙边摆一只蜂窝煤炉,屋里一股子煤烟味。奶奶听说李迎奥要去老师家,以为老师要给孙子开小灶,高兴得嘴都笑歪了,一个劲叮嘱李迎奥要听话,在老师家要懂规矩。周全想更正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师,又怕引起老人不必要的疑心,就没说什么。
李迎奥一点都不怯,一进门,随便打量了两眼,就一屁股坐在书架前,找本书看了起来。周全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他也没谢,接过来就喝,一口气喝完了,大人似的给了句评价:你这里还是蛮舒服的。
周全去了厨房,为自己,也为李迎奥准备晚饭。中间,她轻手轻脚过来偷看了几次,李迎奥仍然沉浸在书里,不禁想起大左当年,孩子们专心看书的样子都差不多。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低估了李迎奥,他居然很会聊天。晚饭桌上,他说:你的家,能让人心里安静下来。
你的家不能吗?
我一分钟也不愿呆在那个狗窝里。奶奶根本不能算个人,跟她在一起,实际上跟我一个人住差不多。
不能这么说奶奶,她那么大年纪,还要尽心尽力照顾你。
李迎奥却径直说起了别的: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周全觉得没必要像打发大人那样回答他,就说: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家人呀,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
那你跟我一样。
当然不一样。听我说,给你爸妈写信,或是打电话,一周一次。
不知道该寄哪里,他们经常换单位,换地方。换一次,就换一个手机号。
那你们怎么联系?
他们自然会从天而降。
周全仔细打量这孩子,身材已像个少年了,脸还是一张孩子脸,毕竟才只有十一岁,眉眼端正,皮肤白皙,面颊如女孩般俊俏,未来帅哥已见端倪。难得他还这么爱看书。也许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方式,但不管什么原因,能与书相遇,就算运气不错。
连续几天,李迎奥一放学就往这里跑,周全隐约觉得有点不妥,就提醒他下次再多邀一个同学来。李迎奥反应很快:你还想叫谁来?
随你呀,你随便叫一个,我只是想给你找个伴儿。
我不需要伴。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也安全一点。
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就由我来随便点一个吧,你希望是男生还是女生。
那就让他来,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看书。
周全笑眯眯地打量他,小东西,已经知道独占自己喜欢的地方了。
下次读书班刚一结束,陈校长就找到周全,问起李迎奥的表现。周全很兴奋:这孩子太爱读书了,我带来的那些书,几乎被他读了一半。
可是他不肯写作业了,已经两个星期没交过家庭作业了。
周全奉命去跟李迎奥谈心,李迎奥脸一沉:不写作业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那些作业我都会做,我更愿意把时间拿来阅读,你不是说阅读很重要吗?
周全心里一沉,再来几个李迎奥这样的学生,学校非把这个读书班关掉不可。
不行,要改变策略,如果她干扰到学生的正常学习,读书班的前途就堪忧了。周全决定把自己的家庭藏书开放日改在每个周末。
但李迎奥一听就叫了起来:周末我得跟奶奶回家,她要回去带米带菜过来,还要打扫房子,奶奶说家里没人,反而更容易脏。
要不我去跟奶奶说说,周末让她一个人回家,你就住我家里?
周全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老师带着她去参加全区的数学竞赛,回来晚了,又下大雨,老师说:不如你今晚就住我家里吧,明天我们一起上学。当晚,老师的妻子把周全侍候得舒舒服服,还找来自己的衣服让她换,第二天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餐才让她跟老师一起去上学。这事她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特别温暖。那个老师已经不在了,否则她一定会去拜访他。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李迎奥这么好了。
不过这事仍然要征得李迎奥奶奶的同意。
奶奶耳朵有点背,周全几乎是喊着说的,老人开始还能一句一句跟上周全的节奏,后来就只剩点头的份了:好!好!也不知她听明白没有。想想不放心,觉得最好还是在陈校长那里备个案。
下一次,周全提前到校,找到陈校长,说起让李迎奥周末在她家借宿的事。
陈校长果断答复:放学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只要他家里同意。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校长不再对她称“您”了。
陈校长突然面露难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我们这里好几个老师感到不安呀,觉得你要抢走他们的饭碗了,我一再跟他们讲,你无意这么做,但他们还是觉得面子上抹不开,他们说,怎么?我们这些语文老师连孩子的阅读课都教不了?
天哪,陈校长你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企图呀,我不过是……
我当然知道啦,关键是孩子们一下课就欢天喜地往你的教室跑,可能这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心理威胁,就像孩子们毫不犹豫给了你一个好评,对他们却不屑地给了个差评一样。
我那根本不是上课,我也没有占用教室,你看到过的,我们还边吃东西边聊天呢。
是啊是啊,不过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担心孩子的兴趣会发生转移,因为语文课少不了枯燥的字词句章节分析,而你那里的阅读却跟看电影看戏一样精彩,时间一长,孩子们可能会排斥语文教学那一套,你要知道,学生的考试成绩是会跟老师的很多考核挂钩的。
周全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这样好不好,我们把阅读班搬到校外去,农村的房租也便宜,我来帮你找房子,桌椅板凳也来帮你筹划,完全不用你操心,你可以继续挂莲花完小阅读兴趣班的牌子。陈校长突然压低声音:你还可以适当收点费用,用来抵冲房租。谁的钱都是钱,都不是大水流来的,凭什么为别人的事自掏腰包?我来帮你出通知,以学校的名义。
周全摇头:我不是来挣钱的。
那也不是来花钱的,对吧?骁城有个读书会,你可以去观摩一下,他们让会员交点钱,入个会,然后凭会员证在那里看书借书,会费可以拿去购买新书,这样才能建立良性循环嘛。
周全还是摇头:我有免费进书的渠道。
哎呀!你看你看!放着这么好的条件,跑到学校里来干什么?随便搞点经营……
周全突然明白过来:陈校长,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地点问题对吧?我不能在学校办这个读书班,出了校门,办在哪里都可以,是这个意思吧?
陈校长就笑了:他们一再向我反应,我也是没办法。
好吧,今天就算是读书班的最后一堂课,让我去跟孩子们道个别。
周全没有一上课就跟孩子们说那件事,她照例铺好桌布,摆好吃食,打开书本,轻言细语,直到最后十分钟,才宣布读书班停课。
孩子们的眼睛立即惊慌逃窜起来,叽叽喳喳,李迎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要。
周全也是满心绝望,莲花计划毫无防备地失去支撑,完全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全义务,全免费,竟然还不被接受。她望望教室那边,几个老师在走廊里巡游,哨兵一样扫视他们的领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任何人闯进来都是侵犯。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突然心生一念:何不干脆把读书班搬到自己家里去?只有一个人的家,宽敞,簇新,却也冷清,如果每天都有一帮孩子去吵一吵,没多久,肯定能把房子吵得热乎起来。
但她不想公开发布这一消息,她担心报名的孩子太多,超出她的接待条件,最多五六个孩子就够了。她想让李迎奥去发展几个同好,她相信李迎奥是一定会报名的。
读书班正式迁入家庭,每到周六下午,周全整理好书本和桌椅,坐等孩子们上门。倒比她背着书本往学校跑安逸得多。空余时间,她决定把房前屋后打理成菜园和花圃。
她上山寻来棍棒和树枝,用一个星期时间编织了一道栅栏,填土的工作最费力,几乎把她累垮了,好在她不急,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饿了就给自己炒碗鸡蛋饭,她的鸡还没养大,鸡蛋都是向别人买来的。幸亏她准备了一包劳保手套,不到两个星期,就磨烂了三双。一切妥当后,她打电话给佩琪,让她帮她买来一些种籽,全数洒进土里,适者生存,谁能长出来就养谁。
大左跟她一直都有视频交流,他似乎很忙,每次最多只有两三分钟就匆匆下线。大左很赞赏妈妈做的事。老妈,你好高尚哦,这几个孩子将来会铭记你一辈子的,因为你在他们还是幼苗的时候,为他们施了肥。得了吧,你不就是在骂我多管闲事吗?大左叮嘱她别忘了学英文。我的毕业典礼你总会来的吧?希望到时你不是我的哑巴亲娘。这话提醒了周全,其实她可以在读书班上力所能及为孩子们加进一点英文练习。看来,她真的能为这些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做很多事。
李迎奥最终只挑了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他们跟李迎奥一样,都是在学校附近租房上学的孩子。
很快就发现,除了李迎奥,那几个孩子真正感兴趣的可能只是吃东西,点心一上来,几双眼睛陡地一亮,小饼干都是一口两个往嘴里喂的。周全走到一旁,气恼地望着外面。她想起大左小时候,随时随地不顾一切抓紧时间看书,零食摆在面前都吸引不了他。难道这些孩子真的已经错过了最爱阅读的季节,她记得大左是从四岁开始爱上阅读的。
李迎奥走过来,递给她她的茶杯,热乎乎的,他居然为她添过水了。
周全感动地摸了下他的脑袋,他的头顺势往她手心里顶了一下,非常轻微的动作,但周全还是感觉到了,这孩子,好像真的跟她有缘,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感到了。懂得表达自己好恶的人是有灵性的,这一点从他的模样也看得出来,细皮嫩肉,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吃过苦,就像那间出租房里的蜂窝煤炉子、俗气的晴伦大花床单都跟他不相干似的,就像那不过是一堆牛粪,他却是一棵绿油油的嫩苗,不幸长在了那牛粪上。
佩琪事先没打电话就径直开车闯了进来。她叫周全继续上课,就当她没来。
但孩子们分心了,不时瞄一眼停在门外的汽车,以及一身靓装的佩琪。佩琪是个喜欢小饰品的女人,上班不得不素净些,到了周末,就像得了饥渴症的人突然面对一顿大餐,不把自己弄得叮里当啷色香味俱全不出门。
课间休息时,周全赶紧来到佩琪身边。佩琪说,这种读书班正是农村孩子需要的,可惜。
原来佩琪带了个小道消息来,市里最近又招了一次商,那个已经宣告流产的有机蔬菜基地项目,最近又起死回生了,一个老板要投资这个项目,市里相当配合,给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看来你刚盖好的祖屋保不住了,这里很多房子都得拆。
不行,绝对不行。周全脑子有点发懵,这是她后半生的单一性决策,连个备用方案都没有,难道刚刚展开就要遭遇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