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四十八岁告老还乡 (小说)
又不是我说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原先那个女的在我们学校食堂做饭,后来有人跟校长说,你要是用她做饭,那我们的学生就都退学。校长就把她赶走了。他们俩总是一起出现,路上碰到了,谁也不跟他们说话。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亲戚。
剩下的那段路,周全真不想陪他走了,又一想,万一这段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是有责任的。
婆婆果真已经睡了,李迎奥嘭嘭嘭地敲门,用力喊,里面没一丝反应。周全过去敲房东的门,问他们还有没有备用钥匙。
房东是个瘸腿老头,除了周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回过一次头之外,眼睛一直长在电视上。好不容易起身,找来一把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也不管门开没开,扭头就走。全程没说一个字,也没朝任何人看一眼。
床上有半颗麻灰色的头,以及扑面而来的说不清楚的怪味。周全站在门口,叫李迎奥去把婆婆叫醒。叫这么久都没反应,她担心老人是否已经猝死。没想到李迎奥扑过去就是一巴掌,老人惊醒过来,骂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了。
出得门来,回头一看,窗口的灯已经灭了,想必是她一走,他就径直爬到了床上。周全想想屋里的情景,觉得于心不忍,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去把他叫出来?那才是神经病呢。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周全差点叫出声来。
姨爹姨妈已经上床了,两人并肩端坐床头,腿上盖着被子,一只莲花灯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姨妈的眼窝显得更大更深更黑,姨爹因为没有视力,面容格外冷漠超然,周全想起李迎奥的话,一时间竟出不了声。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声音是姨妈发出来的,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连下巴的动作都没有,像一个会发声的……骷髅。
周全使劲清了下嗓子:你们已经睡啦?我还以为……我还没给你们铺床呢。
我看了下,你家里好像只有一张床,我想你总不会把我们放到地上睡吧。
周全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来到书房,恨自己出去之前没有给他们换一套被褥,那可是套纯白的,他们肯定没洗澡,也没洗手洗脚,姨爹还抽旱烟。周全痛不欲生地捂住脸。
周全在沙发上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昨晚因为想入非非,有点轻微失眠。
起身一看,床上没人,几间屋里都没人,房前屋后也没人,难道两个老人已经走了?有可能,老人醒得早,大概不想吵醒她,就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
立即奔回床边,枕头中间果然已经发黑,还有股陌生的油哈子味,被头也有明显污迹。
马上洗!嘴里还含着牙刷,手上就开始动作起来。
刚刚把被子泡好,就听见门响了一下,姨妈用棍子牵着姨爹不急不慌走了进来。
我们去帮你做了件事,不是说这里要拆迁了吗?我们帮你种了几棵树,到时候好算青苗费。
姨妈,没必要啊,我不想搞这种事。再说我还没想搬呢。
你犟不过他们的。
新栽的树人家看得出来。
你实在不想要的话,到时候这几棵树折算的钱算我们的,好不好?我们一共栽了五十九棵,既有松树也有柳树。
啊?
还有人往池塘里放鱼苗呢,待会吃了早饭,我跟你姨爹去弄点鱼苗来,我看你池塘里啥东西也没有。
这不好吧,太明显了。
你是在城里挣了大钱的人,看不上这点小钱,你看不上的给我们好了,我们稀罕得很。我刚才还想到一个点子,你可以挖一口井,井的赔偿才高呢,比青苗和鱼苗都划算。
我不会挖井。周全不客气地说。
我来帮你挖呀。姨妈那张眼窝深陷的骷髅脸,这时显出一些怪异的光泽来。你傻呀丫头,不是真的要挖一口井,只是做做样子,挖个一两米深,放一桶水下去,人家往里一看,哦,井里有水。
你是说,连桶一起放下去?
当然要连桶放,不然那水不漏了?
周全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老人却不笑,各自端了一杯水,起劲地喝,补偿他们一大早种树的辛劳。
笑过了,周全硬起心肠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送你们回去吧。
姨妈说:我们今天不走,今天要帮你把井挖好,明天也不走,明天要去弄点鱼苗。
我真的不想挖这种井,也不想养鱼苗。
不要你动手,我们帮你弄,知道你思想好,不会要这个钱,我们思想差,我们喜欢钱,到时候你把青苗、鱼苗还有井的赔偿款都给我们好了。
姨爹也说:遇上拆迁这种事是你的运气,送你钱你都不要捡,真是!你小时候家里也蛮穷的,什么时候养出这种大手大脚的习惯来了。
姨妈去洗脸,看到洗衣盆里的被子,高声叫起来:雪雪白的被子,怎么就洗了?
哦,我……都是一天一洗的。周全绷着脸说。
气氛有点不对,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还是姨爹率先开了口,他对姨妈说:你带我去菜园子里看看。
两个人嘀嘀咕咕来到菜园,姨爹说他记得西北角有个沙坑,以前的山泉冲出来的,后来这里长了一棵血桃树,每年结了桃子,周全的母亲都会给他们送一些。周全是记得那棵桃树的,那年夏天来了暴风雨,桃树被连根拔起,从那以后,一家人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血桃了。姨爹决定就在当年长桃树的地方挖井。
姨妈把姨爹引到那个地方,把铁锹塞到他手里。姨爹虽然看不见,动作却扎实利索,哧地一锹下去,锹柄都下去了一截,一锹翻出,松软的菜园立即现出一个大坑。周全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一天,他们真能挖出一口假井来。
水井工地留给老两口,周全回去洗被子,重要的是,她要回去理理思路。
原来他们是来挣钱来了,拆迁队真来执行的话,人家只会认她,跟她结算,人家会把假树苗、假鱼苗、假水井都算在她头上,不识破还好,一旦识破,她的脸往哪里放?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们走。
没多久,两个人突然回来了,问他们是否已经完工,姨妈紧张地说:别作声,拆迁的人来了。
几个男人很快就扑进屋里,周全上前拦住他们。
想好没有大姐?今天可以把协议签了吗?我们这已经是第八次登门了,本来以为你的工作是最好做的,没想到反而是到你家来的次数最多……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周全发现他们的目光和声音一起冻在了两个老人身上。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周全又一次从他们身上验证了李迎奥说过的话,姨爹自然是一尊没有视线的雕塑,姨妈也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一张骷髅脸,乍一看,的确能把人吓一跳。
他们怎么在你这儿?
拆迁办的一个人低声问。
是我姨爹姨妈。
那些人话都没说完,就频频回头悻悻地走了。
姨妈这时已来到门边,密切关注着那些人的动静,等他们拐上了大路,才对姨爹说:走了!
天黑时分,周全去叫他们回来吃饭,发现水井已基本完工,井面跟脸盆差不多大小,探头一看,底下汪着圆圆的一井水。
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青苔来,就更像了。姨妈得意地说。
就怕碰上个认真的,拿根竿一戳,就知道下面的井底不过是一只桶。
没有这么认真的人,看一眼,有水,就行了。除非是跟你有仇,故意要出你的洋相。
周全想起刚才那几个人的眼神,她不敢确定。
万一被揭穿怎么办?
那就算了呗。
晚上周全煮饭时特意多加了两杯米,菜不多,带来的火腿和香肠,本地购买的青菜和鸡蛋,外加半只母鸡熬出来的汤,虽然只有三四个菜,但个个实惠而且开胃,老两口默默地吃着,看似不急不慌,却效率惊人,姨爹尤其喜欢那香肠,像吃青菜一样毫不吝惜。看他们这吃相,周全默默思念起母亲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给母亲做过一顿饭,母亲死之前,她还没有整出这样一顿饭的能力。
吃完了,稍坐片刻,就爬上了床。周全已赶在晚饭前换上了深灰和米色相间的条纹套装。姨妈上床前犹豫了一下:难怪你要洗被子,昨天的白色不经脏,怕我们给你睡脏了。
不是啦,白色的是我睡过的。
不管,享你几天福也是应该,你小时候我们多疼你呀。
明天你们真的不要去弄鱼苗了,不然人家会觉得我这人不厚道。
老两口没有回应,周全以为他们正在考虑她的建议,正要离开,姨爹叫住了她。
你过来!他的语气很严厉。
什么叫厚道?我问你,我的儿子们都该死吗?他们生下来注定都是短命鬼?不是的,我跟你说,我的老三是被医院的人断送的那就不用说了,医院当时稍微厚道一点,我的老三就不会死。我的老大老二也跟这些人有关,如果这些人不歧视他们、不嘲笑他们、不孤立他们、不瞧不起他们,他们会平白无故地感到心灰意懒?自己的病是一方面,这些人的目光也是能杀人的,他们稍微厚道一点,良善一点,我的儿子们也不会走那条路,所以我跟你说,我恨死这些人,我恨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奴才,都是哈巴狗,谁有钱有势,他们就敬奉谁。连你都得到了他们的敬奉,你说你一个走了的人,如今想回来,他们居然也允许你回来,你有什么权利回来呢?你一没土地,二没户口,但你却盖了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有自己的菜园,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比他们有钱吗?你比他们认识的人多吗?那个下来扶贫的干部,听说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好吧好吧,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去弄鱼苗。周全甩手走开。
吃了早饭走,太早了养鱼的人还没开门。
这是在命令我明天给他们做早饭哪!周全直接来到厨房,在抽油烟机下点了一根烟。她震惊至极,他们之间并不亲密,他们凭什么对她指手画脚?又凭什么在她的拆迁上动脑筋?
第二天,过了中午,还不见买鱼苗的两个人回来,周全戴上帽子,出去散步。
事情真棘手,如果真的像佩琪估计的能赔给她二十万,也就罢了,拿到骁城好歹也能买套安身的房子,谁知远远不够,才十万,够干什么?她掏出手机,给佩琪打电话。
……鉴于这个原因,我是不是该在莲花另找地方盖个房子?
如果住祖屋,我可以理解你这种感情,但现在祖屋没了,你还想呆在莲花?你对莲花的感情就这么深?
额……周全说不出话来,隐瞒太多,想说都无从说起了。
有个新情况,以后莲花的事我可能插不上手了,刚刚开了个会,这一期的扶贫工作告一段落,下一期我的扶贫点肯定不在莲花了,每期都要更换地点的。
什么?没有你我呆在莲花还有什么意思?
你忘了?历来都是如此呀,哪有永久性的挂点?
周全顿觉大厦将倾,仿佛莲花不再是佩琪的扶贫点这件事,彻底断送了她的莲花计划似的,但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天气并不热,周全背上却沁出一层薄汗来。
焦头烂额地回到家,姨妈正好牵着姨爹回来,姨爹背上背着个背篓,边沿露出一圈塑料,估计背篓里装着他们弄回来的鱼苗。
池塘并不大,这些年没有清理,堰塞得厉害。姨爹放下背篓,周全发现他后背全都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背篓里浸出来的水,她劝姨爹回家擦把汗换身衣服再来,姨爹说:这些鱼苗可是我花钱买的,再不放进去,就活不了了。
到了水边,刚刚拿下背篓,周全一眼瞥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一动不动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她见过他们,这些拆迁队的人,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黑社会三个字。
她小声提醒:姨爹,有人!正看着你们呢!
姨爹赶紧住手,但已经不管用了,一大团鱼苗像一瓢墨水一样滑倒进了池塘,瞬间就没了踪影。
穿黑衣服中的一个叉着腰大声说:大姐,听说你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怎么还贪这种小便宜。要贪便宜可以,但你把合同签了再去放鱼苗啊。
周全感到血直往脸上冲:去你的!我在我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这个自由,我根本就没想跟你们签那个鬼合同,回去跟你们的领导汇报去吧,就说我铁了心了,绝不搬走。
那几个人朝这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了。
静了一会,周全听见姨爹说:看见了就看见了,大不了鱼苗不作数,我们还有青苗和水井。
借着刚刚吼过的大嗓门,周全回过身来吼道:当人家是傻子呢,既然看见了鱼苗,自然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青苗和水井。
姨爹隔了会儿说:那么生气干什么呢?他们那么做,是他们的本分,我们这么做,也是我们的本分,谁都别笑谁,谁也不怨谁,就看谁的运气好。
周全正要反驳,一抬头,看到他那双空无一物的双眼,没了勇气。
一个小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她莫名地感到欢欣,接着就自责,李迎奥,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小家伙,倒比身边这两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更让你乐于接受,这说得通吗?
眨眼间,李迎奥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两眼放光地说:他们走了?太好了。
与此同时,两个放鱼苗的老人出现在李迎奥背后。
姨妈说:你又来了?
李迎奥倏地回身:你们怎么还没走?
姨爹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没礼貌?你老师没教你要尊敬老人吗?
你们算什么老人?你们是催命鬼,没人愿意跟你们打交道。
姨妈上前一步,作势要打李迎奥,李迎奥躲到周全背后,周全把他往外拉:你要给爷爷奶奶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