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呆一早就被三爷叫到院子问话。他说，昨夜上茅厕，看到火鹞子，像捅乱的马蜂窝，在天上“嗡嗡嗡”地叫。
　　 “火鹞子像牛犊，从月奶奶旁边飞过。”二呆看那么多人听他说话，很兴奋，十五岁了，从来没有被人关注过。他伸平双臂，摇扇着：“那火球就挂在身上。”
　　 “火球落下了么？”三爷问，他是陈家坪的族长，村里数他家大业大。
　　 二呆答非所问：“飞走了。”
　　 “飞走了？”三爷很茫然，不知是福还是祸。火鹞子是传说中的煞神，报凶不报吉。那火球，落到哪，哪里就会遭天火：“这世道，祖宗见不到的，都让我赶上了。”
　　 “三爷，别听他瞎掰。”赖六提着铜锣进来，冲三爷作个揖，转身呵斥二呆：“蛊惑人心，再乱说，送你去吃牢饭。”
　　 二呆慌忙躲到人群后，赖六是保长，真的带兵丁到村里抓过人。
　　 “二呆没瞎说，昨夜很多人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人作证。
　　 三爷可没把他放在眼里：“别催公粮了，通知族人，小心火烛。”
　　 说罢，招呼家里的长工和佣人，清理宅内容易着火的物件。
　　
　　 二
　　 几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村口老樟树下，乡民依旧围着二呆，听他讲火鹞子模样，但已经只是好奇。
　　 进村的青石板小路，传来“吱呀，吱呀”的鸡公车叫声，赖六垂头丧气走在最前面。
　　 三爷问：“公粮怎么拉回了。”
　　 “国军撤了，镇长跟着屁股跑了。”赖六非常沮丧，镇长没了，这保长帮谁当，每个月那几块银元找谁领。
　　 “啥，撤了？”三爷捶胸顿足，脸憋得猪肝似，他缴的公粮比谁都多：“养兵千里，用兵一时。哎，喂了一群白眼狼。”
　　 二呆见人们不再关心火鹞子，非常没趣，正要回家，耳朵响起熟悉的“嗡嗡”声，他抬头一看，兴奋道：“火鹞子又来了。”
　　 二呆边喊边往村后的山包跑，他想看得更清楚。
　　 天空上，飞着一群家伙，说它像鸟又不像，说它不像，还长着一对大翅膀，身上贴的圈圈，就像江湖郎中卖的狗皮膏药。大家惊吓之余，疑惑道：“这就是火鹞子？”
　　 “那是飞机。”赖六早年在军阀陈炯明的部队当过兵，和黄埔军校生打仗时，怕死，溜号了。
　　 除了赖六，谁也没见过飞机，但听说过。前几年，村里人被拉到二十几里地外的小平坝出公差，修的就是飞机场。修好后，也没看到有什么飞机来。
　　 二呆气喘吁吁地站在小山包，火鹞子绕着村庄打转转，他还看到火鹞子肚子里坐着人。穾然，火鹞子开始下蛋，没一会，“咣咣咣”几声剧响，差点把二呆耳朵震聋。
　　
　　 三
　　 二呆冲下山，跑回家中，那间破瓦房，居然没被火鹞子点上火。娘站在门前，朝着三爷大宅子冲天火焰傻笑。
　　 二呆打生下来，只有娘，没有爹。不是他没爹，是他和他娘一样，不知道他爹是谁。
　　 十五年前，村里人发现二呆她娘鼓起大肚子，按族规，未婚先孕，伤风败俗，男女双方，要被塞入猪笼沉潭喂鱼的。
　　 三爷召集族人审了几天几夜，问来问去，她只懂哭，啥也不说。还没等族人商量出处置的结果，她爹娘却双双跳了崖。她知道后，疯了。
　　 “没事就好。还笑呢，三爷看到，以为你是在咒他。”赖六看一眼二呆他娘，冲着二呆道：“跟我到三爷家扑火，每人赏三块大洋，够你娘俩花上一年半载。”
　　 一场飞来横祸，毁掉大半个村庒。损失最大的是三爷，一栋四进厅雕龙画凤的大宅院，几乎化为了灰碳。好在那天大家都跑到山腰看火鹞子，只有几个老人在家中被炸死烧伤。
　　 不久，三爷家大儿子回到乡里，他在省城当差。省府沦陷后，他随机关撤到建州。这次来，一是陈家坪不安全，想把三爷和家人接走；二是奉上峰之命，组建一支地方武装，配合国军抗战。
　　 他召集村民：“日本人打到家门口，前阵子逃跑的是杂牌军，不日之内，国民政府第三战区将前来布防，我们要组建民团，配合国军打日本。明天，跟我到建州领服装、枪枝，还有军饷和口粮。”
　　 房子烧了，乡民正愁这个冬天怎么过，听说参加民团有口粮和军饷，异口同声，都没意见。只有赖六打起小九九，他知道打仗是乍回事。他盘算，先去再说，反正不吃亏。顺便帮二呆也写上花名册，好多领一份。
　　 大少爷怎么劝，三爷就是不肯走：“房子没了可以盖，地丢了，对不起祖宗八代。”
　　 在建州集训十来日，大少爷领着乡民往村里赶，赖六和二呆搭拉着脑袋跟在队伍最后。集训结束那天，听大少爷说这支队伍叫补充连，他就不干了。乡里人都笑他傻，忙乎十几天，到手的军饷、衣服、口粮都不要。赖六心里明白，补充连不是民团，随时要被拉上战场填坑的。
　　
　　 四
　　 一伙人说说笑笑进了村，却被三爷宅前惨象惊呆了，满地都是男丁的尸体，空气中还有血腥味。宅院内，三爷扒在大堂门坎上，右手断了，手里还抓着一把大砍刀。院子里，也躺满女人和小孩的尸身。二呆一眼看到娘，扑上前去“鸣鸣”叫。娘眼睁睁地躺在一条石凳上，裤子褪在膝盖头，肚子被捅个大窟窿，血都结成黑痂块。
　　 大少爷咬牙切齿，又返回建州，终于摸清情况。原来日本人看上小平坝的飞机场，为确保飞机的安全，扫荡了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庄。
　　 听大少爷回村这么说，大家明白了，难怪这两天飞机都是从小平坝方向升起。大少爷和大伙商量如何攻打小平坝，为死去的人报仇，赖六听着听着就走了。
　　 几天后，大少爷领着一群人上路了，不明白的还以为是戏班子，有背着枪的，有扛着棱镖的，还有挎着大刀的。出发前，赖六拦着队伍，劝大家别去送死。大少爷恶恨恨地踹他两脚：“胆小鬼，亡国奴，以后陈氏族谱再没有你这号人物。”
　　 “我要替我娘报仇。”二呆被赖六死拉硬扯留下来，红着眼珠嗷嗷叫，又气又恼，恨他管惯了他家的事。
　　 赖六从小没爹也没娘，好吃懒做，不是偷东家的瓜，就是摘西家的菜。十五年前一天夜里，他惦记上二呆外公家留着下蛋的老母鸡，翻墙进入院子。经过一扇门窗，看到二呆他娘贪凉，只穿着短褂睡觉的身子，心中起了邪念。他爬进屋里，拿衣服蒙住她的脸，把她糟蹋了。几个月后，赖六注意到她身子有了变化，怕东窗事发，南下广东，当兵去了。
　　 赖六回乡后，乡里人看他往二呆家跑得勤，也没什么闲话。人都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十几年前，也曾怀疑和二呆她娘通奸的人就是他。
　　 傍晚时分，小平坝传来了急聚的枪声。
　　
　　 五
　　 夜，赖六和二呆走在山路上，提着两小桶当保长时从镇上领来的煤油，绕开小平坪飞机场后山日本人的岗哨，跌跌撞撞爬上山崖。
　　 山崖像船身往前倾，二呆探头朝下望，十几架飞机整齐地排列着，从悬崖下露出半个身子。他兴奋地喊：“火鹞子，烧死它。”
　　 赖六慌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你找死。”
　　 赖六把棕绳系在崖头凸出的石笋上，两个煤油桶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小祖宗，如果我上不来，你就顺着山路跑，越远越好。”
　　 赖六抓住棕绳要找地方下，日本人搭在机场的瞭望塔上突然亮起灯光，扫过山崖，发现赖六摇摇晃晃的身子，拉响凄呖的警报声，接着子弹从他头上“嗖嗖”飞过。他赶紧扯着二呆躲在大石后，转身一看，山崖后山坡也亮起火光，日本人正朝崖上围拢。他闭上眼睛，知道今生算玩完了。
　　 “真的想替你娘报仇？”赖六道：“那你叫声爹，我带你去杀日本人。”
　　 二呆点点头，又摇摇头。二呆的呆，只是脑袋缺根筋，心里少根弦，没有心机。但他不傻，在村里，他只是被人瞧不起，赖六却是让人讨厌：“你才不是我爹。”
　　 “呆会我们也变成火鹞子，和日本人火鹞子斗一斗，看看是谁的凶。”赖六苦笑一声，拧开煤油桶盖，把二呆和自己身上淋个透：“等会冲着飞机跳，我陪你找你娘。”
　　 二呆坚定地点点头。
　　 月亮躲到了云后，夜空，两团火焰翻滚着，像两只一大一小的火鸟，一前一后扑向山下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