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的垂柳下，一向最烦别人谈东家论西家的美玲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在自命清高的路上走着走着便走入了别人的闲话。
　　 美玲是位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女人。她脸孔饱满，肌肤白净，个子高挑，唯一不足的地方是有点点中年发福，肚腩稍稍凸起，臀部也有些丰厚……这在别人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可美玲天生就爱美，把美放在第一位的。她又是吃减肥药，又是加强运动，两个月下来，终于折腾得玲珑有致了。也许，美玲招来闲话的缘故之一，就是她太求完美了，有品有貌，家庭美满，生活幸福……以周围的同龄人做参照美玲对这样的生存状态很满足。她眉眼含笑神情欢喜连走路都把头扬得高高的，不招人眼不招人嫉妒那才怪了。
　　 闲话十之八九是嫉妒的产物。多数闲话都在背后传，当事人是听不到的。
　　 敏感的美玲还是感觉到了，从别人看她时突然躲闪起来的眼神，从她走过人群时人家突然加快或是放慢了言行举止的不自在。本来，美玲是不在乎“闲话”的，从十四、五岁长成个秀发飘逸、俊眉亮眼的漂亮少女以来，美玲常去门前的水果摊上帮家人买苹果、葡萄、梨之类，货主总把称打得高高的还不时多给外加她一个、两个的小果子。美玲那时便感觉到邻居大娘大嫂的闲话了。具像的不清楚，大意应该是说美玲，小小年纪就长出风骚模样。家有女儿总是沾光等等半藵半贬的吧。
　　 美玲全当耳旁风。女孩子就像花蕾一般，就算真有风浪，风浪再大，一样会如期开放。是菊是兰还是牡丹花各有各的风姿，怕什么？
　　 可现在不同了，经过了结婚生子的历程，经过了柴米盐油的薰陶……手上要抹精油防护，脸上要涂柔肤水保养，头发要用焗油膏滋润才有信心把自己放进叫做“社会”的大生活中跟它历练。现在的美玲不能容忍闲话是因为她不能容忍精心树立的形象让人抵毁，还因为美玲的身体发生了点变化。她已不是少女美玲，也不是少妇美玲了，而是进入了更年期的美玲。“更年期”在多数女人心里是个可怕的、不可捉摸的字眼儿。
　　 当过一辈子护士，后升为护士长的外婆说，女人四十二岁开始就进入更年期了，先是心理上的，然后是生理上的。
　　 美玲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迹象了。前几天，在中心广场散步，别人送她一包鲜山楂．她临时搁在草坪上……和几位熟人走了几圈，闲扯了几句，回家时忘了个一干二净。有人打电话提醒她，她根本记不起有这回事，记不起来也就罢了，可美玲为此而心里烦呢。近来常有这样的情景，觉得有什么当紧或不当紧的事在脑海里涌动，就是想不起来，堵得心烦。再有一个迹象就是，一段时间以来，美玲变得前所未有的贪馋，水果、糖块、蛋糕，甚至一片嫩菜叶她都能想到醮了酱吃的美味……于此，便不停地往口里塞东西，吃得多了，并发症就是影响了她说话的声音，原来美玲说话行云流水，轻声细语，像泉水无碍地淌过山涧。现在不行了，现在要不停地喝水，不然说话就干涩、沙哑。综合这些因素，美玲沮丧承认：自己进入更年期了。
　　 更年期的女人会变得多疑、敏感、自卑、感伤、孤僻、亢奋等等，总之和以往有点不一样了。对此，美玲有些慌恐有些无措竭力想表现得不在乎，可她还是在乎了。比如：闲话，美玲以往是从来都不闻不问的，现在却留意了在乎了，她出出进进时总到自己身后有一些异样，回头看却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这真是一件让她心烦的事。白天在医院工作，注意力比较集中，顾不上理会这些的“烦”。晚上就不行了，下了班不玩麻，不逛街，不去练歌厅。守着杏肉果脯瓜子仁等一堆零嘴，看那些假痛假痒的肥皂剧，看着看着心里便烦起来，瓜子苹果都味同嚼蜡的时候心里的烦便扩散开来……
　　 屏幕上指手划脚的人影都离生活太远离心太远了，解决不了她的烦只能让她更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关了电视梳理让她烦的源头，也就是闲话的源头。
　　
　　 二
　　 和自己有关的人和事有什么会引来闲话？
　　 别人说三道四肯定不是因为儿子，唯一的儿子从小懂事乖巧，肯用功能吃苦，顺利考入了天津理工。除了做妈妈的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他很少主动往回发短信打电话之外，没有什么让美玲牵挂的。还有就是老人，丈夫这边的父母在美玲没过门时就双双去世了。美玲的父母跟着弟弟在另外的城市生活，美玲常去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常乐呵呵地说身体好精神不错生活得很有意思。再有就是些血缘远了关系也不那么亲密的七姑六姨八婆，大部分一般的都过着平民世俗的日子，要说有悖常规的就是姑母在广告公司工作的未婚女儿和她单位的老板关系暧昧弄得沸沸扬扬，男的把女的送到了新加坡。听说姑母的女儿在那边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经理这边妻女双全没有离婚的说词，姑母觉得颜面尽失在亲戚中都很少提起。这种事要能牵涉出美玲的闲话那也太牵强了……
　　 排除了这些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可能就是丈夫了。
　　 丈夫曾之仪长美玲一岁。他二十七岁，美玲二十六岁那年，别人介绍他俩认识。初见之下，美玲对这位个子不高，一头乌亮的黑发增添了许多威仪的男人有些好感，半年相处来往见他不嗜酒不吸烟白衬衫白袜子干净整洁没有一般男人的邋遢，美玲相对满意，曾之仪也觉得美玲是能过日子的女人，俩人便成了一家人。婚后的生活虽算不上琴瑟和谐，但俩人相敬如宾原则问题上从来没有太大的分歧。
　　 曾之仪在别人眼里是事业成功脸面风光的男人，近年来，在本城担任城建局长兼开发办主任，职位不高权力不小，一片又一片商舗住宅小区行政大楼规划开发修建都要他参与……一句话，北城现在和未来的城容格局都要经过曾之仪的审批。开发商工程队之类的明里暗里争着给他好处。曾之仪腰包鼓了腰杆硬了，虽然说还是那么不起眼的块头，走路说话却显得精气神十足，威风猎猎……
　　 关于丈夫的闲话，美玲也曾听到过。或者说，那不叫闲话，是善意的提醒。
　　 和美玲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个子没美玲高、比美玲胖、圆脸圆眼长得像洋娃娃的女友常和美玲一起去专卖店选换季衣服，在美玲给丈夫选衣物时，女友曾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把他打扮的那么精干不怕人抢走呵？你要盯紧你家曾之仪，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和以前不一样了，见了有权有钱的男人主动往上贴，也不怕坏了名声什么的，也不怕将来难嫁人，反正是先捞到好处再说。
　　 没那么严重吧？她们也是看人下菜碟。美玲想，曾之仪应该有分寸的。她知道他仔细，一个农民的儿子，辛辛苦苦奋斗到这一步，他敢造次吗？
　　 这是以往的想法，以往美玲对生活有坚定不移的态度。心里没有疑惑。一颗心是坚定的。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社会纷呈多彩得让美玲常觉得自己落后了几千年，她对怎样生活有了不解有了疑惑。用这种不解和疑惑再看曾之仪，发觉他变了：以往一年四季都穿白衬衫。现在水蓝色的“花花公子”，墨绿的“梦特娇”一周两次轮着换；以往美玲不擦皮鞋他自己很少动手，现在每天早上出门都要用刷子刷浮尘；还有早上洗漱用的时间几倍的拉长了，什么软胡水、啫喱水、男士香水年轻时从没用过的现在都用上了。
　　 这些东西都不是美玲买的，也不是曾之仪自己买的。是“时乐美”健身馆的女老板送的，健身馆的服务台还给曾之仪打过电话让去玩。玩什么？足疗？按摩？美容美发？如何没给我打？美玲有回听到曾之仪接电话顺便说了心中的疑惑。
　　 领客人去足疗过一次，还想让照顾她们的生意。曾之仪不紧不慢地答。
　　 要以往，曾之仪这么泛泛地答。美玲就信了就不追究了。或者说，在他们婚姻的漫长过程中，美玲对曾之仪的一切都有些熟视无睹有些漫不经心了。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曾之仪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快速地变化，由前几年的“潜力股”一跃而成为“蓝筹股”，多少人盯着想分红利。而美玲，却由原先的“绩优股”逐渐退化成“题材股”了，没有新的东西注入很快就会受冷落。虽然她走路腰杆挺得逼直，底气却显得不足了。
　　 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美玲会突然莫些莫名其妙的从梦中醒来，对着一片空茫茫莫名其妙的虚空，心慌，手心里浸出凉凉的汗湿……
　　
　　 三
　　 那是个周日下午，不值班。
　　 美玲睡了个很深的午觉醒来……左边的脸上被凉席印出一些细碎而可疑的纹路，她仔细地洗了个脸，紧肤水保湿霜护唇膏涂抹了半天。直到对自己的气色满意了，又打开衣柜选了淡淡湖蓝色的无领上衣，白色齐膝裙，和上衣同色的船形鞋。配上蓝白色抽象图案的手包，才出了门。
　　 去的是“时乐美”健身馆，离美玲家比较远，和她上班的医院也不在同一条街，美玲听人说起过却是一次也没去过。打车行了将近十分钟的路，到了目的地，看到一幢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在林立的建筑物中显得很别致。还离得几步远，俩位穿粉白色衣裙，系粉白色领花，身材窈窕的女迎宾展着职业性很强的微笑，蝴蝶一般迎向美玲……
　　 您请进，健身还是美容？
　　 想选一款防晒霜，有吗？美玲顺口编了个理由。
　　 有。欧莱雅，兰寇，羽西，夏奈尔，资深堂……好多品牌都走得不错。您进去选吧。粉衣中的一位做了个请的手势。
　　 美玲踏进门厅才注意到，这幢外表看上去不大的二层小楼，设有一间宽敞的地下室。楼上做美容；一楼的货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最下层用来健身足疗。美玲沿着铺了灰绿色印黄花的地毯往下走去……下到底层，感觉没有其它地下室那样阴冷，相反，身上还添了些暖暖的舒适。抬眼望去，墙壁镶嵌着两只花瓣渐次开放的工艺品壁炉，一个个用灰绿色屏风隔开的小间听不到一丝儿糟杂，当然不是空无一人，是因为隔音效果好。
　　 美玲把手放在一只木质的门把扶手上想拉开看看里边的情景，过来了一位淡绿色衣裙的服务员，轻声说：里面有客人。您足疗是美容？楼梯那边还有空着的。
　　 唔。美玲知性的点点头，问，老板在吗？我找她说个事。
　　 出去进货了。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去哪进货？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也许晚上回来。有时也走好几天。
　　 那她回来再说吧。麻烦给我写一下她电话。
　　 服务员拉开一只外表根本看不出深浅的抽屉，拿出一张散发着幽幽香味的粉色名片，递给美玲，说，这上面都有。
　　 时小爱。高级美容师。39健身综艺师。“时乐美”健身馆董事。美玲翻看着这张名片，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笑窝深深，肤色白得透明，个子很高有些瘦弱，长发常盘在头顶的女子。这个时小爱美玲是知道的。她是本城人。原先在市电视台做过几天主持，听说和台长有一腿，被他夫人追着骂，弄得尽人皆知四面楚歌跑到了另外的城市。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如何有了这么些头衔？当然，有了这么些头衔开个健身馆应该是不错的选择。近几年，随着经济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美容健身在北城如火如荼发展起来……“时乐美”好像是三个月前开业的吧？美玲当时正在外地进行业务学习。回来后并没有人和她说起过，这“时乐美”的老板是时小爱。当然，她也没问过别人。
　　 曾之仪昨天下午去省城报到开什么项目洽谈会去了？时小爱是不是也去那儿进货？他们会打电话会见面吗？走出健身馆。美玲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拨打丈夫曾之仪的手机……占线，正在通话中。
　　 又拨，还占。再拨，还是通话中……十分，二十分，半小时都过去了！！！和谁说话？这么长时间？？？美玲发过去一个短信。继续拨，一直占……烦躁愤慨一波高过一波齐齐涌上来，堵得美玲胸口生疼……她打车回到家，上楼，拿钥匙开门，换衣服，心里一直气呼呼的……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又十分钟，漫长的分分秒秒——那般折磨人呵，曾之仪这才慢条斯理地回话说，是位朋友给他打的电话，过几天要来北城。看矿石。
　　 什么朋友？
　　 就是在地委党校学习认识的，送我电动剃须刀的那位。
　　 他又不是做买卖的，看矿石干吗？美玲将信将疑。
　　 他最近退下来了。试着做生意。曾之仪答得有板有眼……
　　 隔日晚上，曾之仪会完回到家。美玲由不得冷眼打量，看他身上是不是带了异样的香味？衣服有没有可疑的折皱？神情是不是做贼心虚式的？……表象上似乎没有蛛丝马迹供参考。于是，细细问及他住哪个宾馆？单人间还是和谁一起？参会的都有哪些人？晚上安排什么活动？喝什么酒？有没有喝多？
　　 曾之仪开始还耐心应答。后来被问烦了，甩出一句：你问这些干吗？婆婆妈妈的。
　　 你说什么？嫌我婆婆妈妈？那你找那些姐姐妹妹去。年轻的见多了，嫌我了？美玲莫名地受了刺激。
　　 曾之仪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打开电视，躺沙发上，“啪啪”换着频道。男人在外应酬做事总是累心累力，回到家就想彻底轻松一番。
　　 美玲不能容忍丈夫如此麻木而无视自己的情绪，不由分说把电视机关了。要曾之仪起来说个清楚。
　　 说什么？我又没做坏事。你是不是听了谁的闲话了？
　　 你没做坏事，还怕人说闲话？美玲有些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