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浮生有茶
　　 读《浮生六记》到“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弃书一旁，沉吟良久，啜一小口老白茶，倍感齿颊的回香久远。抑或花香茶香人香，大概都是又都不是，端的是日常生活那份精雅的情怀，与物质无关。
　　 其时，三白芸娘寄寓萧爽楼，瓦屋纸窗。按照知堂老人的说法此处宜茶，盖半日茶事可抵浮生十年矣。他们俩吃茶，应属明代钱椿年《茶谱》荷花熏香法的一类。纸窗小几，煮水泡茶，窗外的湖山是过眼的烟景，浮生有此一记足矣。
　　 我在想他们的茶叶必是碧螺春，康熙帝题名，苏州大兴全国闻名。洞庭东山碧螺峰石壁上的嘉木，清初茶叶旺年，采茶人筐载不完，用衣服兜回，不意茶叶受人体气，散发异香，惊异之余吴侬软语“吓（赫音）杀人香”。据清人王应奎《柳南随笔》说朱元正家所制绝精。天泉水名妙，其实雨水或草木花叶露水或雪水而已，《本草》有记，《红楼梦》便有小说的妙趣。至于茶盏，应该是薄白的饶器，注水则青白可爱，宁王朱权尤喜。这茶这水这茶盏，在瓦屋纸窗下，不由得不牵念不向往，故有清尚之说。
　　 还可以想象吃茶的场景。三白窗前小几倚坐，芸娘在屋的一隅，一面烹水一面分放茶叶。待蟹眼，冲以少量沸水入茶盏随即倒掉，再注入沸水，青翠的茶叶在茶盏中绅展沉浮，满屋清芬。三白左手捧盏右手持盏沿，左转三圈右转三周，然后细细品啜，吃茶必吸吸有声方为有礼。这样吃茶法是明清的茶道。持盏手法和左右转是规矩是茶仪，却便于盏中茶汤的摇匀，又合审美，不可以认为是多余的。大而言之，人世很多礼仪极近自然取法自然，泱泱有大美，只是我们丢掉了。
　　 盼望明年就到来，盼望就有荷花，不妨也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更愿望沧浪边筑屋，早晚濯面濯足，窗前吃茶。
　　 其实，心中有沧浪即可。
　　
　　 二、白菜
　　 山里来人说打霜了，忽然怀念家乡的白菜。
　　 身在城中，心在城中，画城为牢出不来。尽管现代城市早早越过城墙外延到白云边了，心中的围城却越筑越高直插云天了。也游山也玩水，心却永固围城。反复咀嚼亦只是生活的玩味，难玩得出真情趣真性情。即使玩书大半也是修养一份生活情调的斯文。
　　 围城里亦有白菜，却嚼之无味。都知道经霜的白菜越吃越甜，却是家乡的。山里打霜了，有好甜好脆的白菜，害我还乡病来。因为白菜竟然害病，我真贱。不料围城的大门大开。
　　 白菜虽贱，从前却有好名曰“菘”，雅极了。有人问：“何菜为最？”六朝周颙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北宋名臣陆佃《埤雅》有言“性隆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把白菜提升到道德操守上，赞之极也，犹言志耳。陆佃是陆游祖父。而我尤喜周颙之辞，人生有味是清欢。
　　 白菜，寻常人家的清供，秋霜之后清炒，清脆香甜，人生的至味便是嚼得菜根香。尤其雪后，那菜畦地一片清白分明。
　　 有一种白菜，白如玉甚松脆，因侈其白者曰“松玉”。松玉，真好听。
　　
　　 三、一句茶言
　　 同情者，方可与茶。我吃茶经验之一种。相视一笑，小啜一口，莫逆于心。此时，茶没有好坏的分别，全在茶里幽微茶外缅邈的共鸣，此会心处亦不过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言语道不得。
　　
　　 四、闲话
　　 文明是要使人这种动物归于人的生活，而不是使人回到丛林中去，这应该是文化的作用，文而化之。读丛林法则方面的书，我觉得要反读，若正读则离禽兽近矣。
　　
　　 五、一种红叶
　　 北风真多事，一夜兼雨敲窗急促，我自高枕便是不开门。早起，但看台阶楯栏上的藤蔓大半竟红叶了，像秋花飞上枝头姹紫嫣红。不是似曾相识的有隔，倒是相熟的故人到眼的相知。
　　 “憔悴牵牛病雨些，凋零木槿怯风斜。道边篱落聊遮眼，白白红红匾豆花。”莫名地又想起诚斋《秋花》诗来，品读出他的诙谐。昨夜风急，原来是秋友向我作别，我竟然深眠不知，今天立冬了，不免有些感概。阶石上、小院里零落的秋叶纷纷，连院外的小径亦一片狼藉，像秋花，可以想象秋友作别的黯然，不觉我亦伤神，潸然泪下。
　　 还好，樟树桂树绿丛深处几只小鸟的啼叫，叫醒今冬的第一个早晨，亦把我叫醒了。
　　 其实，这藤蔓上的红叶是一种好看的深红，还有众多绿叶的衬托。
　　 当剩下最后一枚红叶，当最后一枚红叶飘零，见骨了，更是疏淡。所谓“本来无一物”，我信。
　　
　　 六、我信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在我的信念里这是佛教对人世至高无上的肯定，从不怀疑更不否定人世大信。因为肯定，所以守得住方寸，不至于走向虚无的极端。人世有大信，日日都是今朝风日好。儒家亦然，《大学》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亦是人世有大信，所以修得正大妙容。道家既便“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依旧是人世大信的肯定，故得逍遥游得大自在。
　　
　　 七、文人无行
　　 文人无行，出自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晚明的一句市面流行语。胡应麟不信，盖文人必有文德。我亦不信，并非写文章的人都是文人。文人要必养必具一种文人情怀。所谓文人无行，大都是行止方面超常了，文人的怪癖而已，比如屈子峨冠博带，比如刘怜醉酒死便埋我，比如李白斗酒诗千篇。每读张岱“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都有会心处。
　　
　　 八、插曲
　　 灯下读书我已戴上老花眼镜了。迷恋明清小品，迷恋周作人胡兰成董桥，三天未读便觉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俗气，哪怕吃茶半日亦不能冲淡半份，知其无可奈何惟随之颓废了。颓废亦好，堕落其中累了倦了，安安稳稳地枕书而眠。待明朝鸟啼，现世终是安稳的。
　　 “看你戴眼镜读书的侧影线条依稀有远意。”妻斜倚房门眉梢微微一扬，浅浅笑道，“灯下，你的影子又稀疏又老派，象线装书泛黄了。”
　　 我放下书，亦笑言：“这样的光影恰恰合你的摄影，来一张古典的。”
　　 “读你的书吧，记得喝茶。”掉一句话，她转身走了。
　　
　　 九、刘文典
　　 “我刘某人替庄子跑警报，他替谁跑？”在西南联大躲日机空袭的路上，刘文典说沈从文时既理直又气壮，绝对《世说新语》。雅叔一语成谶。沈从文终究难逃宿命，后半生躲进旧纸的国故作出大学问来，从此沈先生躲空袭也理直也气壮。
　　
　　 十、韭菜湖边
　　 初冬的黄昏，韭菜湖边林荫小径散步，但觉夕阳是风吹下的一片一片，此时正好落叶亦纷纷，便一同洒洒在青石路上，光影清浅，美妙极了。眼前有一种浮动，连湖面风波，芝山楼影亦呈缱绻的样子，偶尔一个两个匆匆走过的行色，大概健康走步的一类，倒并不影响或称为光阴的或足步闲散的徘徊，优游容与的意思。不妨驻足，捡一枚落叶，闻一闻有夕阳的味道，不可说不可说。谁又能达意呢？修辞与抒情终究无用武之地。夕阳下的落叶见筋见骨，清晰的筋脉细致的骨感，犹可见证夕阳落叶相得益彰的一种知己。然后抛出去，仿佛落花，在光影斑驳里，飘飘洒洒的一段流线，真好看。
　　 便想到落花，想到流水。“桃花流水杳然去”，古典意境不需要刻意便会自动浮出来。如果桃花换成落叶？我不作答。谪仙诗中的碧山我曾去过，青山绿水怀抱冷冷清清的一些人家，不是桃花季节，倒也别有天地。
　　 “美丽之花可寻，而花之美无影。”
　　 小林秀雄这一句我始终在句下徘徊，参不破。若把花字换成物字，则美丽之物可寻，而物之美无影，亦有意思。
　　 “三十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灵云和尚悟道偈，我亦参不破。
　　 小林秀雄与灵云和尚可以互为注脚的，我却不能恰到好处地抵达那个点上。真实的事物总是恰到好处，契合事理，但又绝不是事理本身。数学上有精确数近似数。恰到好处的那个点就是精确数，譬如当下不可以有二，譬如人生际遇不早不晚“你也在这里”的感叹，都绝对都惟一都与事理无关，事后回顾却在事理中。至于近似数，抽象的那些概念逻辑而已，与实相无关。
　　 三祖僧璨说：“至道无难，惟嫌拣择。”这世上的道理真多，总是分人心。于是，自言自语：“当下绝不可讲道理，只是往前走。”
　　 这林荫小径，有一片落叶飘到我头上又飘下来，飘飘洒洒的一段流线，在光影斑驳里，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