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几等公民？”老崔莫名其妙地突然问了一句，问得我一愣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崔是我的顶头上司，小我一岁，今年大概已经五十七了，因为我经常恍恍惚惚搞不清自己是离岗五年了还是刚刚两年，所以记不准他的年龄了。我原来记性非常好，自打那次宣布要我离岗，记忆力就开始下降，而且一天不如一天，可以说是呈直线垂直状态下降的，比自由落体还快。你想想，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而且全是本单位的干部职工，好多还是牌友酒友烟友茶友驴友，一个个都还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着，你就被老崔“咔嚓！”一刀，切了，骨碌碌滚蛋回家了，这不是故意给人难堪吗。我当时就觉得自个的脑袋瓜子“嗡”地一下掉球了，在地上骨碌碌滚，好像还被谁踢了一脚，也没能再回传过去，跟国足队员一球样，臭脚！我的记忆力就是从“嗡”的那一刻开始下降的，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老崔见我一头雾水，便批评说：“老金啊，你又落伍了。”我最讨厌老崔这个口气，总是摆一副领导者的架势。老崔，我告诉你，我受够你了，从今天起，你给我擦一边去！我要站在高高的石头坎儿上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深受喝斥、批评、冷眼三座大山压迫的丹阳县教育局办公室原主任老金同志，今天，自然了！我一个自然人，岂能再受制于你！我落伍，我激进，与你没一毛关系，一毛钱都没有！老崔，你还以为你给大家发过几个福利，你就永远是领导了，没门！你想呵斥谁就呵斥谁、想批评谁就批评谁、想给谁冷眼就给谁冷眼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记忆力下降了，智力没有，还没有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痴呆。痴呆是什么，糊涂的平方，也可能是立方，甚至是N次方。人们都说难得糊涂，那是你没有老到一定程度，还没有到达人生的最高境界。就说老崔，上班那会儿，办公室满屋子挂的都是字呀画呀，办公桌后面，应该说是办公椅后面的墙上就挂着一幅“难得糊涂”，可到现在了，还处在连糊涂都没有达到的一般境界里，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别人落伍了，以我看，分明就是他自己掉队了，连落伍都谈不上。我心里再不满，也不能顶撞老崔。老崔不是局长了，又没有几个朋友，何况老崔还是个心脏病患者，放着三个美国鬼子做的支架，脆着哩，跟他手里那个水晶杯一样，轻轻一磕，就碎球了。于是，我糊糊涂涂地问：“这话怎讲？”
　　 老崔欠了欠屁股，坐近了点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说：“我当然知道。”我不能再被老崔看扁了。我已经扁了一辈子，除了肚子跟怀孕一样崛着，啥都是扁扁的，可以这么说，我这一生如果要有一个准确的定论，或者用一个什么东西来比喻一下，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用簸箕簸出来的瘪谷子，只有一个糠皮外壳，鸡都不愿啄食。怎么说呢？我与老崔是同班同学，一起读的高中，一起考的师范，一起被分配到一所中学。那时候，高考刚刚恢复，俺俩都考得不错，都进了全县前三十名，他只是稍稍靠后一点。现在考前三十名，非985不上，非排名前十名的大学不上。可那时候不行，我俩都是志愿报高了一点点，结果一落千丈，被录到了当地一所师范学校。老崔脑子活泛，那年体制改革的时候，跟孙猴子一样轻轻一跳，一下子就跳出了学校，到乡里当了团委书记。
　　 老崔一路飙升，也不能说是飙升，是一坎堤儿一坎堤儿升的，说飙升全属我个人看法，因为我依然站在三尺讲台上做着孩子王。老崔飙升到正科级，哧溜儿，打住了，跟丹水河的水一样不停地在那儿打着漩儿。事实上，还不及河水，河水打着漩儿，并没有停留，还在继续向东流着，老崔却一直停留在丹阳这个古老又美丽的地方。老崔也没有停，也在流着，先是从小乡流到大乡，从大乡流到小镇，从小镇流到大镇，最后没办法了，回到县直，然后，从小局流到大局，再从大局流到小局，烧饼一样翻来翻去，最后落脚到了教育局，跟孙猴子一个跟头翻回花果山一样简单，我却悲催了。原来是同事，现在成了上下级。有一个老同事老同学给自己当局长，你心里就偷着乐吧，偷着美吧！可我不行，心里不美。哪能呢，你心里有病呀？我没病，一年一次的体检足以证明我没病，反正我心里是不美的，不仅不美，还别扭，非常别扭，比被人喂了一个苍蝇还要难受。那也没办法，端人碗受人管，端了老崔的碗，就不能不让老崔管。管吧，我听话着哩。可老崔不想管了，就来了个一刀切，县里是正科五十三、副科五十二，一比照，我正好在档上。谁知道，我前脚到屋，老崔也被切了。所不同的是他切了我，组织部切了他。职务一切，一样了，都是在家遛弯儿，如果再就业，那一定是带孙子，做一个伟大而光荣的家庭志愿者，燃烧自己，照亮子孙。
　　 老崔没有实现再就业，儿子在北京，一心想当演员，期望成为下一个陆毅、贾乃亮之类的明星，就一直漂着，跟大海里的一片树叶一样漂着，但漂到现在，连个媳妇都还没漂来。老崔还有一个女儿，属于悄悄生产的，碍于计划生育没敢打“局长”制造的牌子，一直生活在乡下弟弟家，上高中了才回来，只有星期天才在家待一两天，老崔又忙，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感情很一般般，多少还有点抵触。女儿生了外孙，但有爷爷哩，还是个副县级，老崔哪敢争着再就业，只能遛弯儿。老崔又是局长切下来的，不好意思出来遛，就跟年轻人一样整天宅在家里。人是群居动物，哪能禁得住宅，老崔就宅出了毛病，结果去北京割了一刀。这回只是割，没有“咔嚓”。昨天刚回来，今天就被老伴儿给轰出来了。老崔没有可聊的朋友，就来找了我，结果一见面就没头没脑地问了那么一句。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虽没有自知之明，但至少还知道自己在机关的地位，也就是说我知道我是几等公民。你看哦，书记局长算一等，副局长们算二等，我们这些正股级应该算三等吧。如果再细分，正股级里有大股小股有好股赖股，办公室再怎么着也在第一方阵，也就是说我这个丹阳县教育局原办公室主任再不济在机关里也落不到三等之下。于是，我言之凿凿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是一等，我就是三等，至少是个三等公民。”这个回答满意吧？还想耻笑我落伍吗？我回答过老崔之后，你猜怎么样？老崔一定傻掉了呗！错！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其结果呢？老崔哈哈大笑了，比他在位时笑得还开心，还瘆人，令人毛骨悚然，至少说我有点心里没底气了。
　　 老崔哈哈大笑之后，瞪着他那一对牛蛋眼，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没一点底气了。这就是老崔要的效果，他总是这样，把人弄得没底气了，才开始抖他的包袱，也许这就是他的驭人之术。老崔说：“落伍了吧，不知道了吧，说错了吧。”我一脸的茫然。我相信那一刻我一定很扁很扁，跟几个月没有吸到一丝血的臭虫一样扁。老崔很得意地接着说：“我问的是你在家中是几等公民，你答的是在机关是几等公民，简直就是答非所问，你以为你还在单位呢，你早下课了，跟单位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
　　 北京真不愧是大都市，是政治文化中心，对人的影响是无所不在的，老崔去了一趟就能了一大截儿，原本就有着距离，这回距离更大了，居然还知道了家庭公民等级。不耻下问，是虚心学习，不耻上问，是认真求教，都是学习，我应该属于善于学习的一类人群。现在，老崔掌握了一个新知识，我理当把它学来，掌握牢固。于是，我便认真地请教道：“以你的意思，你属几等公民？”老崔等的就是我的请教，这能让他找到在位时的良好感觉，令他非常受用。老崔吭吭两声，这是他历来的做派，每次讲话都会这样吭吭。老崔说：“我有两个等级，一个是三等，一个九等。”见我依然不解，老崔接着又吭吭两声说：“按咱丹阳的传统，我得跟我儿子一家，在这个家中，儿子是一等，老伴儿是二等，我只能屈居三等。”有点意思，我也顾不得恁多，急急地问：“那怎么又是九等呢？”老崔这回没吭吭，直接说：“从我女儿这儿呀，你看哦，按北京人的说法，我也可以跟我闺女一家，这也是法律上法定的，我闺女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半岁的儿子，加上姑爷和她公公婆婆，一共六口人，我跟老伴儿加进去，就是八个。”我说：“照这么个算法，你应该是八等，咋就成九等了？”老崔又吭吭两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里面学问大着哩，深着哩！”很显然，老崔又在卖关子了。老崔喝了一口茶，一个柄叶粘在了嘴唇上，老崔的舌头轻轻一裹便没了。老崔老牛反刍一样嚼巴起来。我知道老崔是故意这样，吊人胃口哩！
　　 老崔喝茶是很讲究的，只喝绿茶，而且主要是西湖龙井。老崔曾跟我讲过西湖龙井，林林总总列举了龙井茶的一千二百余年历史，细细研磨了龙井茶的一百二十多种功效，于是，你就看吧，老崔捏了一撮茶叶投进去，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观看着那漂浮的茶叶一片一片下沉，一片片浮起，再下沉，再浮起，起起浮浮，笑看百态人生；静静地欣赏它们慢慢展露婀娜多姿的体态，在那淡淡的茶绿色的透明里轻歌曼舞，享受着大自然的精灵带来的高雅纯美的视角艺术。老崔的喜好是当了乡党委书记之后养成的，现在想改变一下，却成了一件难事，这让老崔很头疼。过去是喝人送的，再贵都无所谓，现在喝，只能自己掏腰包买，每月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哩，老伴经常为此黑着一张脸。单从喝茶看，从被“咔嚓”之后，老崔就已经沦落了，由家里的一等公民一下子成了三等了，只是那时候老崔也还不知道家庭有公民的等级之分。
　　 老崔终于停止了咀嚼，把茶叶咽了下去。我看见老崔硕大的喉结骨碌滚动了一下，又骨碌滚动了一下，有点很吃力的样子。老崔又吭吭两声，说：“你知道我闺女在乡下的时候怎么着，没玩伴儿，就喜欢小猫小狗，现在依然喜欢，姑爷就花几千块买了一只小狗，取名贝贝，跟儿子一样稀罕，你猜结果怎样，亲家公和亲家母统统往后排了一个名次，我就成了九等了。不过这没啥，在闺女家，我只能算一个荣誉公民，等级是高是低都无所谓。”
　　 老崔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我应该是五等，有可能会在不远的将来晋升到六等，毕竟现在国家提倡生二胎了，有可能还会有所鼓励，如果儿媳肚子争气，一下子来个双胞胎或三胞胎或多胞胎，那就晋升得更高了。于是，我不无自豪地说：“按照崔局长的计算办法，我目前是五等公民，但这是一个不确定的变数，也就是说，我有望在不远的将来晋升到六等，甚至更高等级。”老崔，我吓不死你，眼气死你。就你那三等，假若我儿媳养有一只宠物狗，我早就是六等了，整整高出你一倍！别说你那没用的荣誉九等，屁都不是，跟你年终发给我的奖状一样，就是红红的一张纸，连屁股都擦不成。
　　 我说我经常恍恍惚惚，但恍惚之后有时候还是很清醒的，所以，说过这话之后，我一看见老崔的脸晴转阴，就后悔了。我不该在老崔面前显摆自己，显然把老崔刺疼了，而且刺在了老崔的软肋上，是要命的一刺。老崔毕竟不是日本鬼子，即使是日本鬼子，现在也不能随便刺，会破坏睦邻友好的。我果然破坏了与老崔的睦邻友好关系，尽管老崔没有提出严正声明，我还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我想马上采取一些补救措施，但来不及了，老崔一扭头，走了。
　　 回到家里，我的肠子都发青了。我好像看见自己跟菜青虫一样，满身青绿，而且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在那里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我想给老崔打电话道个歉，却又拉不下脸，凭什么呀？都是下课干部，一样了，平等了，干吗还要这么低三下四，你贱呀？我终于没有打成电话。
　　 经过几天的纠结，我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请老崔喝一顿酒。酒好呀，酒是火，可以点燃人的激情，酒是水，可以浇灌心田，弥合干涸的裂缝。老崔喜欢喝茅台，据说是看了许世友传记文章后养成的习惯，老崔很崇拜许世友，爱屋及乌，当然要爱茅台。茅台是很贵的，都被列入奢侈品了，老伴说：“弄恁贵干啥，又不是求他办事。”我想想也是，就只买了一瓶茅台迎宾酒。我买了酒，老伴准备了菜，而且是够炒四个菜的料，一荤三素，还备了一个汤的料。一切准备停当，我把电话打过去，手机“滴——滴——”响着没人接。看来老崔还在生着气哩。不行，必须再打，依然没人接。打过几遍，我泄气了，把手机往旁边一撂，手机却响了，跟摔疼了一样叽溜叽溜叫。我赶忙拿起来，一看是老崔，忙划拉一下说：“请你喝酒哩，咋球连电话也不接。”那边说：“老金呀，我跟老崔来北京了，他正在跟儿子生气哩。”我一听是老崔的老伴儿，忙说：“是弟妹呀，咋又跑北京了，还生气，老几十几了，还跟娃儿们生哪门子气，你好好劝劝他。”老崔老伴儿说：“还不是为要孙子。”一听这话，我知道自己把祸闯大了，脑袋又“嗡”了一下。
　　 老崔这回抱定了打持久战的必胜决心在北京住了下来。儿子哎，我劝不动你，我泡你，把你娃子意志泡软，把你娃子心泡软，看你能不赶紧抓革命促生产。老崔那边泡着，同时遥控着这边的女儿抓紧物色对象。由于在丹阳儿子已属特大龄青年，老崔把标准降得很低，对女儿说：“只要看得上眼就行。”结果呢？女儿这边还没眉目哩，老崔兜里的钱空了，不得不打道回府，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