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山麂子
一
刚认识老公不久,老公瞧着我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像是踏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好奇地问:“你这脚不是先天瘸的吧。”
我说:“不是,是我父亲开枪打的。”
他惊愕道,不敢相信:“都说虎毒不食子,这怎么可能?”
我把故事讲给了他听。
二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某某县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自然村的半山腰,漫山遍野,都是杉木、松树和毛竹,随着丘陵山势,层层叠叠,颜色或深或浅,波浪似地起伏。
父亲是公社林业站派到这里的护林员,他干脆把全家都接到了山上住。老老少少,在山下拿工分,口粮不够吃,在这里开垦几块荒地,靠山吃山,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追究我们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山里飞禽走兽多,在那一家人一年割不了几斤猪肉的年头,我们倒是荤腥不缺,现在想起来,还是非常幸福的事。
父亲上山巡林,都会背上一杆猎枪,当地人叫土铳,填上铁砂和火药,扣下扳机,一声闷响,射出枪膛,就像天女散花。
每次从山里回家,父亲手上都会提着猎物,或是山鸡,或是鹧鸪,或是一些我已经记不住名字的野鸟。像野猫、野兔、山羊这些动物,白天不易遇到,它们到夜间才出来觅食。更大的,如野猪、黑熊、豹子之类,除非迫不得已,单枪匹马,谁也不敢轻易招惹,若一枪解决不了,弄不好,还要成为它们爪下的猎物。
每年腊月间,父亲就会戴上头灯,在夜里上山,打些山羊、野兔、野猫、果子狸之类,拿到公社寻找买主,攒些钱,过年好为家人添套新衣,买些年货。
山里有一种动物,我们叫它麂子,性情特别温顺,非常好逮,但从来没看到父亲打过它。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我家木桩打围的院子。那天,刚拉开屋门,从两扇门缝,我看到它,嘴里叼着一把青草。说它像鹿,没鹿的个头大,说它像山羊,那一对角又长得怪怪的。我慌忙从后门跑到菜地,叫父亲赶紧回去。
父亲的猎枪是随身带着的,他填满火药,回家一看,笑了:“丫头,这叫麂子,比你还老实,不咬人。”
“能吃吗?”我歪着头问,父亲这阵子忙着开劈森林防火道,家里好久都没吃上肉了。
父亲道:“能吃,肉嫩得很呢,但我们不能打,这小家伙跟狗似的,通人性。”
父亲还说,麂子跑到人家,肯定是难,上天有好生之德,杀它,违背天理。父亲带着我走进院子,这只可爱的小麂子一点也不怕生,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们转。
果然,那只山麂子右前蹄屈起,离开地面,是爪子受伤了,血还没干。父亲从麂子嘴里取下那把青草,找来大碗将它捣烂,摊在布条上裹在它的伤处。又怕它挣脱,取来一条自行车破内胎,剪下一节,将布条牢牢套住。
这只山麂子在我们家呆了好几天,是我童年的第一个小伙伴。可是,它还是走了,这让我非常伤心。那天夜里,山上有麂子的啼鸣,父亲说:“它父母领它回家了。”
我十三岁那年,是父亲这一辈子最苦恼的日子。爷爷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奶奶的气喘病整夜就像扯风箱似的,哥哥已经说好媒,开春后就要把嫂子接过门。还有我,明年也该到公社中学当寄宿生了。虽然我们在山上温饱不成问题,但其它这一切,都需要用钱。
这一年,父亲几乎每晚都要上山寻猎,老天爷偏偏和他作对似的,连野兔也不是能常常打着。那些扎营在大山的建设兵团伐木工人,把树砍得稀稀疏疏,飞禽走兽是越来越少。
在家,我常跟父亲上山,山上野果多,比如酸枣、山植、小毛粟之类,小时候的我,嘴馋得很。
这一天,我和父亲翻过几道光秃秃的山岗,来到一座山脚下。我眼尖,看到两只麂子正在山路旁小土包上啃树叶。不远处,还有一只麂子立在一口小水塘旁饮水,那是雨天时候蓄下的,挟着山上冲下来的黄泥浆,非常浑浊。
我看到父亲眼睛一亮,知道他动了心事,以央求的目光望着他。虽然他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坚决地从牛角里倒出铁砂和火药。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想做什么和决定了什么,从他眼神和表情就能念出来,再说什么都成废话。
那两只麂子一点心机也没有,浑然不知大祸临头,还在悠然地嚼着树叶。我当时也是胆大,想用身体保护它们,几年前和那只小麂子相处几天,我已经把它们当成好朋友。我趁父亲还忙着往枪管里倒火药和铁砂的功夫,从他身后往小土包跑去。
父亲扣扳机霎那间,突然发现我出现在两只麂子身前,但已经来不急,只是本能地把枪口往下压。还是有一粒铁砂飞了过来,击中我的脚踝关节骨,我倒下了。
父亲一边忙着查看我伤口,一边骂我“傻”,三只麂子围着我们,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哭着笑了,指着刚从水塘那边跑来的鹿子前蹄道:“爹,你瞧,橡皮圈。”
父亲歪过头,没看那只麂子,犀利的目光投向那口小水塘,一只野公猪正在塘中打翻,挂满泥浆,贱起点点泥水。我似乎听到父亲那颗因为欣喜而狂跳的心,他把我抱到小土包上几块耸起的乱石阵中,填好火药,向小水塘旁摸去。
枪响了,野公猪在小水塘打了几个滚,又站起来了,气急败坏,喘着粗气,嗅闻着空气。
我看到父亲歪过头填火药铁砂的那张脸,紧张得都冒出了汗水。野公猪发现了父亲的藏身之处,咧着嘴,露出两颗长长弯弯的大门牙,朝父亲猛冲而来。我躺在地下,哭着大喊:“爹,快跑。”
那三只麂子看到野公猪出现,本来已经是三步一回头地准备离去,见倒下的野公猪朝父亲冲来,那只右前蹄套着橡皮圈的麂子,毫不犹豫地朝野公猪横冲而去,把野公猪猝不及防地拌倒在地上。
一会儿,野公猪再次爬起,扑向那只倒在地下,还在挣扎着想站起来的麂子。
一会儿,父亲的枪响了,野公猪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他跪在小土包上的又一堆小土包前,里面埋着那只右前蹄带着橡皮圈的麂子,还有跟了他几十年的猎枪。
三
老公听完我的故事,不久,就和我恋爱了。
很多人觉得不可理喻,到现在还有人问,一位端着公家铁饭碗的外科主任医生,怎么会看上我这个瘸子。
每当这时,老公都会故作深沉地回答:“她不瘸,也许我们还没这夫妻缘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