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先开小半个窗，再打开诊室大门，是我作为医生多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还没有一丁点要停的迹象，天地一片白茫茫。推开一条小缝，雪花随风舞入窗内。窗口的红梅花开得正浓，如玉似的枝条上挂满了艳丽的小花，向着风雪奋力地张开怀抱，仿佛并未感觉到那刺骨的寒冷。望着窗外，让我不禁想起“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的那句古诗。
　　 打开大门，门口竟站着一位少女，一袭洁白的外衣，和大雪一模一样的色泽。瓜子脸儿红扑扑的，一溜儿长发随意地向后拢着，比梅花更多几分娇艳。只是眉毛轻轻地锁着，让人在寒风中也能感觉到她的忧伤。
　　 “请进！”我做了个标准的请的姿势，边看着她的眼睛边说：“您来的很早。”她并未瞧我，眼睛向下，直接坐到了桌子对面。我也急忙坐下，脑中快速地搜索她的信息。结果是，对她，我一无所知。
　　 未等我开口，她眼睛微抬，看了看我，“罗医生，我搜了很多医生的材料，发现您学过心理医学、系统健康学、人生哲学、历史哲学、未来学、宗教学和美学，所以就到您这里来了。”
　　 我心里一顿，没错，我爱好广泛，确实先后读了二十几个专业的博士学位，但也花了我近一百年的时间。
　　 “我今天来找您，是想请您帮我找到我自己。”她抬起头，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这几十年来，我越来越觉得我找不到我自己了。”
　　 看着她那美丽娇艳的面容，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没错，她确实是让我帮她找回自己。
　　 “在我看来，你就在我面前，美丽而又自然，匀称地呼吸着，像有灵性的白玉，也像那无瑕的雪花。”趁她说话的间歇，我连忙开始了我的套路。首先是夸奖，只是因为下雪，增加了雪花的那半句台词。
　　 “在你面前的不是我，只是一个生物的组合体，贴了个标签叫杨兰芝，而我要找的，是我自己，我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她说话不紧不慢，少了刚来时的拘谨。我终于知道了她叫杨兰芝，但是，还是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兰芝，从医学的角度来讲，这个生物体就是你，当然，也包括你的理念、气质和行为，合起来就构成了你。再加上你的社会关系，就构成了社会意义上的你。”我顿了顿，指着窗口的红梅花，道：“就像那株红梅，无论她在哪里，她的根、茎、叶、花，再加上香气，就构成了一株完整的红梅。”
　　 我凝视着杨兰芝，她抬头看看我，又转向窗外，看了看那梅花，“对，就像那梅花，每到温度低于零下五摄氏度时，就会自动结蕾开放，而到了二十度以上，就会落叶休息，比温度计还要精确。香气也是订制的，你这株是茉莉花香、牡丹花香和梅花香气等比例散发的吧。等你看腻了，插一个植物芯片，就可以改变成玫瑰或者月季，或者其它的你想看的植物。她从不会生病，也不会衰老，更不会枯萎。在你这诊室门口长了四百多年了，你觉得它还是一株梅花吗？”
　　 我猛然想起，她就是那位植物学权威杨兰芝教授，植物学界的天才，几乎精通所有植物。就是她，读博士时，破解了固氮酶的原理，把人工合成的固氮酶注入到植物体内，让植物都可以直接利用氮气合成氮肥，让地球上所有的合成氨化工厂关门。就是她，带领自己的科研团队，把所有植物研究了个底朝天，彻底弄清了植物体中六十多亿个化学和物理反应的机理，让人类可以彻底地操控植物、设计植物。而她，竟然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位美丽的少女，面色红润，没有一丝皱纹。
　　 想到这里，我连忙岔开植物学的话题。“但是人类不同，比如我们两个人交谈，我能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你的存在，你的思维，你的气息。坦白地说，你让我感觉到非常愉快！”说完，我故意大笑，露出愉悦的表情。
　　 她抬起头，“人类身上的七万多亿个反应被弄清楚以后，通过药水稍微进行干涉扰动，四两拨千斤，就可以使每个人恢复年轻，永不衰老。我们的身体，基于药水而存在。我们所想的东西，其实在喝药水的时候就确定了，我说的没错吧？”她眼睛始终盯着我，好像在做学术辩论。
　　 “虽然药水发挥了很大作用，但是每个人的底子是不同的，因此，你要相信，无论你喝了多少药水，你还是你，你和别人永远不会相同。”我指了指窗外，“就像那雪花，虽有千千万万，外形类似，组份雷同，但是没有任何两片完全一样。”谈话涉及到哲学的层面，我就顺畅多了，语气也坚定了很多。
　　 “这次的降雪也是大自然在喝药水。”她朝我笑了一下，说：“我参与了这次降雪过程的研讨论证。根据地球系统优化模拟的结果，必须采取一个七天的降雪过程，杀死一批特种病毒，这样总体上才能消耗更少的人类药水，节省更多的资源。雪还要再下四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几乎无话可说了，忙换个话题。“你的家人呢，比如，你的丈夫，他在做什么？你们可以一起出去转转。”
　　 她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我丈夫研究大气，这次降雪就是他的作品。我们一起在太空游览过五百多年，去过九百多个星球，改造过两百多个供人类居住的星球。走的地方多了，我发现，每个星球都差不多，没什么新奇的，也没什么值得记忆的。”
　　 我无语了，我知道这个方向也不好谈了，只能再换个话题。
　　 “其实你可以看看书。比如古书，像在《西游记》中，实现返老还童和长生不老是很多人和生灵毕生的梦想。而现在，因为你们自然科学家的工作，人人都可以成为神仙，都可以长生不老。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工作呀！”
　　 她又微微一笑，“是呀，我在太空工作和旅游时，心里也怀着期待，总觉得在哪里说不定可以碰到神仙或别的星球生灵。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碰到。倒是我们在月亮上的基地头几年改造成了广寒宫样式，现在旅游人数快七万亿了。”
　　 说到这里，我知道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看表，她不好意思地抬起身，说：“很感谢您和我聊了这么久，我想，我找到证明我自己的方法了。”
　　 杨兰芝出门后，我打开医疗记录本，连忙记下：
　　 本周第154号病人：杨兰芝；
　　 症状：常见流行病（寻找自我）；
　　 治疗方法：谈话；
　　 治疗效果：基本无效；
　　 社会危害性：无，但潜在损失巨大。
　　 七百六十年后，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植物学家之一杨兰芝女士在家里去世，享年三千四百二十六岁。据家属介绍，在生命最后的几百年阶段，杨女士生活充实，非常快乐，去世时面带笑容。遵照杨兰芝女士的遗嘱，其生命最后阶段的自我记录本由亲属转交给我，供医学研究。
　　 打开记录本，扉页，写着：
　　 谢谢您！罗医生。今天您让我终于找到了我自己。我决定，从今天起不再服用药水。接下来的日子，我要用心慢慢地感受我的衰老，这将是我最真实的自己。杨兰芝。公元四千六百八十四年十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