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没有喊叫，现在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他挣扎着伸手对自己的双腿来回揉搓；来发也摇头摆尾跑过来，伸出长舌不停地舔着旺财的脚背。一刻钟之后，旺财才勉强站了起来，打开灯，到电饭锅舀了点剩饭给来发吃，然后一步一步向房间摸去，那艰难的情景不亚于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进了房间，旺财如一个木头人一样和衣倒在床上……
　　 手机铃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来电显示是桂花。桂花前不久来看望老人时，老人拉住女儿的手说：“桂花呀，我身边没个人，附近也没人住，要是有个好歹，连个鬼都不晓得，你隔三岔五给我来个电话好吗？”
　　 “爸，我现在把你的手机铃声音量调到最大。爸，你放心，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记得接呀。你要是没有接，我……我……”桂花哽咽得说不下去。
　　 现在手机铃声连续响了几遍，旺财的眼皮只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来发乖巧地从摇椅上叼来手机，扔到主人的枕头边，旺财却依然没有能力接听电话。
　　 漫漫冬夜，来发凄切的呜咽声传出老远。
　　
　　 八
　　 次日天未亮，桂花俩夫妻赶到张家坳。从这一刻起，旺财住的屋子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午夜时分，国庆夫妻俩守护在老人身旁。
　　 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旺财撑开了耷拉的眼皮，看到国庆端着一碗焖得稀烂的八宝粥走过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有了一丝光泽。他挣扎着，努力想从床上坐起来，再在地上站起来，然后……他要亲自完成的事还有很多，但是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具躯壳，灵魂会随时离他而去。
　　 “爸，躺好，别乱动。来，喝口粥。”淑芳接过粥，用羹匙准备喂给老人吃，轻声道。
　　 老人又闭了眼，表示拒绝。
　　 “崽呀，回来了就……就好……回去时记得带……带甘蔗……你小时侯最……最爱吃甘蔗了。”旺财声如游丝。
　　 “好，我们一定带。你好好休养，啥也别操心……”国庆答应着，心里一热，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旺财脸上浮出了难以觉察的幸福笑意——这一回，他终于没有徒劳了，而且种的是红皮甘蔗！
　　 旺财安然地躺着，忽然身体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立刻睁开眼，从被窝里缓缓伸出手，颤巍巍指着陈旧的衣橱最下方，说：“国庆呀，你把那个抽屉拉出来。”
　　 国庆不知老爸要做什么，默默照办。
　　 抽屉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物件，没什么稀奇的物件。
　　 旺财又吃力地做着手势，意思是整个拉出来。
　　 国庆拉出长长的抽屉，再往里瞧，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伸手进去掏了掏，果然掏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用红布包裹的东西。一层一层解开红布，露出一个精巧的红盒子，夫妻俩心跳加速，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国庆小心翼翼打开盒子，一个金光闪闪、雕刻着精美图案的金手镯展现在他们面前。
　　 “晓得你们怨我们做大人的不公平。这东西在你妈去世不久，我就托桂花给你们买好了，可就是没机会送给你们。现在你们收下，我也好放心地走……”旺财断断续续地说，听起来让人十分费神费力。此刻，旺财布满褐色老人斑的脸显得更加蜡黄。
　　 国庆托住首饰盒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仿佛那金手镯有千斤之重。往事，随着金手镯闪耀的光泽不停地跳动……
　　
　　 九
　　 国庆正在专心致志地修理一个破旧收音机。在书桌上，有条不紊地摆放着一本《收音机原理》、一个老式万用表、一柄烙铁等东西。经过一上午的电路图分析，国庆终于找到了收音机的故障，心里如解锁一般舒畅。
　　 门“哐”地一声被淑芳推开了，国庆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若无其事捣鼓他的收音机。
　　 “成天像个小孩子，弄这些没名堂的东西，能当饭吃呀！”淑芳把提包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藤椅上，用手帕往脸上扇风。
　　 国庆置若罔闻。
　　 天气闷热，雷雨即将来临。现在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驱散国庆的好心情。
　　 “你弟出去卖眼镜了，你晓得不？”淑芳呷了口茶。
　　 “国辉做生意了？那是好事啊。”国庆头也不抬。
　　 “好事好事！你晓得他的本钱是谁给的吗？”淑芳的话开始转入正题，睨了国庆一眼。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你管那么多干嘛？就算他有本事用铳从天上打钱下来，与我们有啥关系？”国庆抬头瞥了老婆一眼，有些不耐烦。
　　 淑芳把杯子往茶几上用力一搁：“说得轻巧，没关系！告诉你，这钱是你爸妈给的，还是卖金手镯的钱！你这个木头二尖（傻子）。”
　　 “给就给了吧。卖手镯的钱，做大人的愿意给谁就给谁，这是他们的自由。国辉夫妻混得好，咱做哥嫂的脸上不也有光彩？”国庆终于停下手里的活，脸色有些阴沉，好心情荡然无存。看来世界上还有比刀子更厉害的东西！
　　 淑芳呼地站起来，似乎想找人干架，大声嚷：“凭什么？你也是他们生养的，又是家里的长子，为啥这金手镯就没有我们的份？你身上没钱，再亲的人也把你当叫花子，啥光彩不光彩的！”
　　 国庆觉得自己的头都要大了，把即将修好的收音机往地上一砸，“哗啦”一声脆响，电子元件瞬间散了一地。
　　 淑芳像发怒的狮子般冲过来揪住国庆的衣服：“人没个卵用，就晓得对老婆发火！我跟你没完！”
　　 国庆推倒妻子，甩袖出了门，被暴风骤雨吞噬了。
　　 国庆出了这个门，但在另一个晴朗的日子，硬着头皮陪同淑芳进了老家门。
　　 淑芳脸带微笑，甜甜地叫了声爸妈。
　　 旺财老俩口喜得嘴巴合不拢，连忙丢下手上的活计，一个拿网兜一个拿笤帚，在院子里逮一只老母鸡，准备焖鸡款待儿子儿媳。
　　 “别忙了，我们不吃饭。回家有件事问一下二老，问清楚了立马就走。”淑芳一脸的认真，让旁边的国庆也觉得不近人情。
　　 “啥事？”春梅问，大概猜到儿媳肚子里有几条蛔虫，声音有点冷。她接过旺财递过来的“咯咯”叫唤的母鸡，打了下鸡的脑袋，轻声骂道：“老实点！”
　　 淑芳的脸上掠过两片红霞：“国庆也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吧？”
　　 “你这是啥意思？挑明了说吧！”春梅忍耐着，呼吸变粗。
　　 “好！外婆传下来的老古董怎么没有国庆的份？老古话说，传大不传小。你们倒好，将这样金贵的东西交给了老二，国庆作为老大，反而连眼睛角都瞄不到，这是为啥？真佩服你们会做大人（父母）的。”淑芳振振有辞，说完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淑芳，做人要凭良心。好比一锅子菜，干的被你们捞尽了，别人连口剩汤也得喝吧？你要搞清楚，国庆当初去水泥厂的那年，国辉也满十八岁，也有资格去上班。一只手镯能抵得上一份工作吗？”春梅一张嘴也是呱呱叫的，她一口气说完，唾沫飞溅。
　　 淑芳已经面红耳赤了，一双脚像立在火坑之上，半秒钟也不想停留，连蹦带跳地转身就走。才走几步，又回头对一直不吭一声的国庆说：“你今天哑巴了？现在留下吃午饭，做个孝顺大人的好儿子。”国庆如梦初醒，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就对父母瞪了一眼，紧随媳妇而去。
　　 春梅将手中的母鸡往院外一抛，母鸡咯咯大叫着，飘落时，一双爪子竟然抓住了国庆的后窝领，毫不客气地拉出一滩稀屎。
　　
　　 十
　　 淑芳走过来，取出金手镯仔细观赏后放回盒中，轻声对国庆说：“老人家真是，这事过去几十年还放在心上，也不晓得他们花了多少时间去省吃俭用，积下这买手镯的钱。唉！也怨我们小心眼，不近人情。”
　　 淑芳捧着金手镯，放到旺财胸前，低声说：“爸，这东西我们不能收。”
　　 旺财摩挲着冰冷彻骨的金手镯，内心感受到无限温暖，老伴春梅的影子又在眼前晃悠。
　　 “旺财呀，这国庆夫妻几年都不回来一趟。等我们黄土盖面（故去）的那一天，也不晓得会回来披麻戴孝不？”正在做元宵苎麻包子的春梅突然停住手，忧伤地说。
　　 “还是正月，别说这种丧气话。没有这个儿子，我们照样活得好好的。”旺财用擀面杖将做包子的苎麻饼捣得通通响。
　　 “想当初我不顾娘的遗愿，咬紧牙齿把金手镯卖了，到头来惹得一身臊，不如听你的话，把它献忠（献给政府）算了。”春梅说道，用虽然苍老却依然灵巧的双手把包子捏成各种动物形状，好似工艺品。
　　 献忠，献忠……神志逐渐有些不清的旺财，奇迹般地在大脑屏幕上闪现春梅年轻时皎好的面容以及那次献忠风波……
　　 春梅煮好晚饭，到房间拿煤油灯。从木楼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让春梅大吃一惊。咦！有贼吗？春梅壮着胆子，手持油灯上楼看个究竟。我的天，是自家男人在衣柜里搜寻东西！
　　 “嘿嘿，终于找到了。”旺财举起古朴的、雕刻着“吉祥如意”等字样的金手镯自言自语笑道。
　　 “你……你要干嘛？”春梅的心揪紧了，声音震颤着，险些没从楼梯上摔下去。
　　 “献忠啊！我们留着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祸害自己呀！”旺财为自己新学了一句新名词感到得意。
　　 “前天我们不是献了一对金耳环吗？这手镯是我外婆传给我娘的嫁妆，我娘要我传给我的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倒好，在大家面前装清高，说献就献啊！”春梅连忙上了木楼，准备抢回来。
　　 “我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承认。我们享共产党毛主席的福，不再像旧社会那样给地主打长工了，这只手镯就当我们报恩。再说我当小队干部的也要起带头作用嘛。”旺财把手镯装进口袋，继续说，“咱俩别在楼上拉拉扯扯，有话下去说。”
　　 旺财一下楼，春梅扑过去就拽住他的胳膊。
　　 “我现在去外面上个厕所，你这样子会让人笑话的。”旺财甩开妻子的手向外走去。
　　 春梅寸步不离紧随其后，她下定决心：即使闹到大队也不罢休。可是转念一想，金手镯真要在大队露了馅，哪里还保得住？她心里升起阵阵寒意，恨不得上前咬脑子一根筋的男人一口。
　　 旺财走到厕所旁边，并没有进去方便，而是迈开大步向大队所在地飞奔。
　　 春梅不敢声张，发疯似地追赶，胸前那两只小兔子上蹦下跳，让她很不舒服。
　　 夫妻俩在黑夜里跌跌撞撞，一前一后跑到张家水闸旁。春梅眼看追不上，就在水闸边停下来，喘着粗气，带着哭腔道：“你……你跑吧！我……我死给你看！”说罢，纵身跳入小河中。
　　 旺财开始以为妻子吓唬自己，等听到一声响，知道不妙，叹了一声向小河奔去。
　　 好在时值初夏，河水并不冰凉彻骨，旺财水性又好，所以没费多少工夫就把妻子捞上岸。旺财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一道刺目的手电筒光柱射来。
　　 “喂！谁这么晚在河里洗澡？”大队民兵营长的破锣声。
　　 “报告营长，我家女人说我对她娘家人太刻薄，要和我去公社闹离婚，我不答应，她就跳河了。”旺财对带领几个荷枪民兵走过来的民兵营长煞有介事地说。
　　 “呵呵！是旺财呀。我正要找你，让你带我们去你村子里的地主家，执行上级有关献忠的任务。”民兵营长拍拍生产副队长兼民兵排长的旺财的壮实肩膀，又瞅瞅梨花带雨的春梅，开玩笑道：“小俩口动不动闹离婚可不好。下次他再敢欺负你，对我说一声，我罚他军训三天。哈哈！”
　　 黑夜里，春梅的脸红得像泼了猪血。
　　 旺财靠近妻子，轻轻嘱咐一声，把装有手镯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民兵营长见状又笑道：“刚才还要死要活地闹腾，一下子就说悄悄话啦？别掖着藏着，说给大家听听。”
　　 “我对她说，欠人家的迟早要还，地主欠咱穷人的现在还，我亏欠她的以后还。”旺财佯装哭腔，“我的娘，她说要我拿命来还。”
　　 “你的命不值半分三毫，鬼才要你的命！我只要我的金——”春梅脱口而出，忽然发觉说漏了嘴，来了个急刹车。
　　 “金什么？什么金？”民兵营长急切地追问，如追腥逐臭的苍蝇。
　　 一惯聪明伶俐的春梅语塞了。
　　 “嗨！报告营长，她意思是只要我旺财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对她和她娘家人好一点。女人嘛，都这个德性！”旺财沉住气解释说。
　　 “好嘛！张旺财同志，我命令你今天晚上好好服侍你老婆，哈哈……”民兵营长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现在旺财也很想笑，却终于挤不出笑容。
　　 他颤颤巍巍把手镯再次交给淑芳，一字一句说：“收下吧，来发也交给你们照料了……”
　　 淑芳犹豫着。
　　 国庆上前接过手镯，老老实实蹲在床前：“爸，我……我……你起来打我一顿吧。”
　　 旺财缓缓地伸出手，在国庆已经斑白的短发上轻轻摩挲着，传递着一种割舍不断的温情。冥冥之中，国庆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岁月，在父亲厚实而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尽情地流淌着委屈的幸福的泪水……
　　 可是，就是这样熟悉的手掌，在国庆头顶渐渐地停止不动，失去了温度，变得僵硬且冰凉。
　　 国庆尘封已久的情感闸门豁然大开。此刻，冬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令人柔肠寸断。
　　 旺财老人入土为安七天之后，国庆沙哑着嗓子对弟妹说：“金手镯和这条狗是爸爸的遗产，估个价钱大家分了吧。”
　　 桂花首先发言：“哥，不要说这些东西，就算是一座金山银山，爸爸怎么安排的就按爸爸的意思办。这也是对过世的爸爸最大的尊重。”大家都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