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那条“文化床单”(散文)
有时候会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一些旧事。
“今朝复明日,不觉年齿暮。”记忆力越来越差了,而许多早该湮没在岁月深处的东西,每每想起,倒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一般。
比如那条“大唱革命歌曲”的“文化”床单。
是的,“大唱革命歌曲”,昨天晚上这几个字就毫无征兆地溜了出来,而且是鲜红色的艺术草体,扑扑地跳动着,不停闪烁在脑屏上,很得意的样子。
接着是一条床单,像承载着特定文化内容的文化衫,那条床单也是具有时代烙印的“文化床单”,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一度风行的时尚热品。
它一直被母亲珍藏在衣箱的深处。直到我来小城求学时,母亲才第一次拿给我看。
白底绿花,很是清新,而且质地厚实,手感尤佳,所以我一见倾心,开心无比地将它纳入了行囊中。毕竟长到十五岁,那是第一次享受“特殊优待”。作为家里的次女,虽然本性远比姐姐强势而霸道,却因自幼的习惯使然,自然接受了无论衣物还是用品都是姐姐占先、自己永远是退而等的规矩。唉,谁让自己比姐姐小了几岁又矮了那么一大截呢?这条新床单算是一个历史性的分界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穿或用过姐姐的二手衣物。
开学后我将新床单铺好,抻得平展展没有一丝褶皱。床单比一米多一点的单人床宽了几十公分,多出半幅垂下来,可作遮饰之用,而那垂下来的半幅上,恰居中间的“大唱革命歌曲”,尤其鲜艳醒目。
初始的时候彼此间还有些拘束,舍友们一个个都言笑温柔,表现得很是淑女。等到慢慢熟悉起来彼此言谈无拘时,她们突然开始嘲笑起我的床单。在我的眼里,它可是比她们风格大同小异毫无个性可言的“大路货”美丽别致得多。
“哈,大唱革命歌曲!”
“都什么年代了呀!”
其实,她们并没有任何的恶意,也没有更过分的语言,但其时少年人那超级敏感又因为初次离家的孤单而变得无比脆弱的小心灵,却是深深在意的。尤为糟糕的是,此后几乎每个来串门的,迟早都会被我的床单牵引住视线,无一例外地会将那几个字脱口念出来:“大唱革命歌曲!”然后就是一串串在我听来愈加刺耳的笑声。
我简直无地自容!
那几个字就像一朵朵燃烧的火苗一样,灼目烧心。对那本来喜爱异常的床单,也终于心生厌弃,所以趁暑假回家,我鼓足勇气将其带了回去。从来没有主动向母亲讨要过什么的我,第一次无比坚决地要求母亲重新给我换一条床单,旧的也行。
母亲说,好吧,反正也用过了,就铺在你的床上吧,在家里用总行吧?
嗯,在家里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刚回家的那几天,母亲还没来得及给我支蚊帐,但蚊子已经开始嗡嘤作乱,我便每天点了蚊香,放在枕前。原本睡觉前,我是会将其移开的,但那天晚上我抱着收音机听广播剧,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忘记我是被烟呛醒的,还是被身下的热灼醒的,反正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腾”地一声无比敏捷地跳下床来,及至看清床上的情形方大吃一惊:褥单被烧着了!没有明火,只有点点忽明忽暗的火星,慢慢洇燃着,屋里烟气也并不是特别浓重。我稀里忽隆打开一道门又一道门,赤脚跑到院子里,从大缸里舀了满满一盆水,回来哗地一声倾泼在床上,火星熄灭了。其时天刚放亮,被惊醒的母亲在外间问道:“这么早呢,你起来折腾啥?”
“失火了!”我提着滴着水的盆站在一团狼藉的床前,无比淡定地说。
“啥?”大吃一惊的母亲急忙赶过来查看。诡异的是,枕头没事,我铺散在枕外浓密如瀑且如此易燃的长发安然无恙,睡在床上的我毫发无损,我身下的床单和褥子却被烧了一个大洞,黑黢黢又湿漉漉的。
一向脾气并不怎么好的母亲却极其反常地没有责备我,只是开玩笑似的嘟哝了一句:“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干嘛要烧掉它……”
开学的时候,我的床上终于换成了一条大众化的床单,新崭崭的,却并不惹眼。
现在想来,那条床单如果不曾毁掉留到现在的话,我定会极其珍爱收藏的。很多事物在我们还没有能力解读其价值的时候,就这样和我们匆匆擦肩了。很多物事,之所以被错过,固然是因为年少肤浅,但却又因为这错过才会长久地铭刻在记忆中。或许,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深刻拥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