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流年】马吉(中篇小说)

精品 【流年】马吉(中篇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47发表时间:2019-01-08 10:05:36


   吃饭的时候,我爹说,大妹二妹,她叫马吉,来,你们一起来,马——吉。我扭头去看二妹,二妹也正看着我,我爹说叫呀。看来不叫是不能吃这顿饭了,我想叫就叫吧,就当是喊了一声他妈头、比尔什么的。我唱歌似的叫起来:马——吉。二妹没有叫。二妹,我是马吉•罗杰斯,你们叫我马吉,好吗?我点点头,原来她会说中国话!我爹说,马吉了不起吧,看她的中文说得多好。
   马吉说,你们有一个好爸爸,他是一个坚强、可靠的人。我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对马吉说我们不叫爸爸,我们叫他爹。马吉舌头发僵地学着说爹。爹,爹爹。我说不对,是爹,不是爹爹,爹爹就成了爷爷了。
   吃过饭,我爹和马吉就出去了,留下我洗碗。几乎都是我洗碗,我一点都不烦,我从不讨厌干活,没活干的时候,我反而有些难受。就这一点,我爹经常说,大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又快活又勤快,她会有福的,洗碗的时候,我张望了一下,他们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两个人还挨得挺近。二妹说,马吉今天不回去了吗?我说天都黑了,她怎么走得了。二妹担忧地说,那她睡哪呢?我说不管,反正我们要睡在我们的床上。我和二妹三下两下收拾好,就上了床。二妹突然吃吃地笑起来:你说,马吉怎么长着那样一个鼻子呢?真正像个胡萝卜。我说,她的个子好高啊,差点就要碰到门顶了。二妹说,鼻子长的人,个子肯定高,你看我们鼻子这么短,所以我们就长不高。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见我爹睡在地上,马吉睡在我爹的床上,一只空酒瓶翻倒在地,看来他们昨天晚上又喝过酒了,马吉睡着的时候,鼻子仍然是红的,看到这只红红的鼻子高高地耸立着,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惊醒了马吉,马吉睁开眼还叫山,山。我爹于是也醒了。我爹的大名叫陈东山,已经很少有人叫这个名字了,村里人一般都叫他陈小手,连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马吉不像我们那样在脸盆里洗脸。马吉起床后一边胡抬着她的芒麻丝一样的头发,一边大步向溪边走去,她甩甩胳膊扭扭腰,就在溪边俯身下来,将整张脸都泡在水里,泡了一会,抬起头来大口喘气。二妹说你看,她多会偷懒,她连洗脸水也不用烧的。我有点羡慕地说我们也可以这样呀。二妹说我不干,水里有水蛆。二妹怕很多东西,她甚至连老鼠也怕,我是不怕的,我曾经捉过一只老鼠,将它吊在火堆上用文火烤着,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死。马吉和我爹在溪边疯疯张张地笑着,我爹说,大妹二妹,过来呀,到这里来玩。二妹站着不动,我丢掉手边的活计,来到溪边,将双脚泡在水里,早上的水很凉,但凉得很舒服,我甩动双脚弄出很大的水花,我爹说,起来起来,没看见我们在洗脸呀,洗脚的到下游去。马吉说,不要紧,脸和脚,和所有的器官都是平等的。我爹就不再说什么了。我发现我爹很听马吉的话。
   中午,马吉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我爹在饭桌上自言自语:外国人就是不一样,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去溪里洗脸呀,还节约了柴火,会生活呀,我们是越活越不知道怎么生活了。我爹又说,你们两个,以后要注意点仪表,大妹的头发要梳整齐,不要一天到晚像个疯子似的,二妹也不要老是耷拉着眼皮,你是不想见人吗?眼睛要睁得大大的,灵活得像滚珠子一样。
   我说不行啊,我的眼睛是灵活不了,我的眼睛小,不管向左看还是向右看,别人看我的眼珠子都像没动似的。我爹笑得饭都喷出来了。我爹说,早就跟你讲过,每天早上你要训练你的眼睛,你就是不干,你宁肯睡懒觉。我爹是这样教我训练眼睛的,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准一只鸟,盯着它飞,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它飞到云里去,我也要跟着盯到云里去,这中间,我的头尽量不要转动,只是眼睛跟着转动。我试过一天,眼睛疼得直流泪,从此就再也没有练了。
   我爹说,眼睛小就小吧,长得丑就丑吧,顺其自然,你的长处在于你的直爽,像个小男人,丑人作怪反而更丑,你看马吉,长得也不算好看。可她就像不知道自己长得丑似的,那么自信洒脱。我问自信洒脱是什么意思?我爹说就是……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唉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不过,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就是说就算你长得丑,可是你不在乎。我说我懂了,就是说你管不着。我爹愣了一下,说行行行,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跟你也说不明白。二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就是说别人认为你丑。可你自己认为自己很美。我爹说嗯,二妹理解得稍微正确一点。
   我问我爹,外国人一般只到我们泽国来一次,马吉没事来两次干嘛?我爹,她说她喜欢这里,这里的水是干净的,山上有许多地方从来没有人去过,还有那么多鸟,走着走着,它就拉一泡屎在你头上,她还喜欢泽国晚上的星星,吵吵闹闹满天的星星。
   我爹又说,马吉还说她喜欢你们两个,说你们两个像山上的羊一样好玩。
   我喊道:那她是什么?她是牛!丑牛!
   我爹说,她没有恶意,你不知道外国人的习惯,他们喜欢把人比作动物,比如他们称呼自己女儿是我亲爱的猫咪。
   我说,那她喜欢你吗?我爹想了一会说当然喜欢。我说,你有什么好喜欢的,你那么丑,还是个残疾人。我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也许她也不知道,有些事情人一辈子也不知道,可有时候人偏偏要做那么多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我又问:你们在一起谈什么?我爹脱口而出,你不懂。
   有一天,天下起了大雨,我和二妹决定到镇上去。因为下雨,泽国几乎没有进来什么人,正是我们放假的日子。我和二妹要去买许多东西。发卡,袜子,凉鞋,糖果,织毛衣的竹针。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赶到镇上,慢吞吞地买好东西,二妹说我想吃面包。我们站在商店门口吃面包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马吉,她正从一辆车上下来,她背着一个大包,那个大包几乎有我人那么高,二妹也看见了,她说你看,马吉。马吉没有看见我们,她下了车,就进了一个小饭馆。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想,马吉又来干什么呢?她的魂掉在泽国了吗?
   这天晚上,我们早早地睡下了,整个泽国都睡得很早,每次下雨,我们总是睡得很早,因为雨声嘀嘀嗒嗒的,特别让人想睡。后来我们被敲门声惊醒,很少有人夜里来敲我们的门,更别说是下雨天,泽国的人在下雨天都睡得死死的。我爹起床去开门,接着我们就听见我爹发出一声惊叫:马吉!然后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偷偷撩开蚊帐,探出头去,天哪,我看见我爹和马吉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吓得赶紧躺下。
   马吉就这样来到了泽国,来到了我们家。
   吃早饭的时候,我爹在饭桌上宣布,告诉你们,马吉不走了,从此,马吉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和二妹对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我想,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马吉不走了”意味着什么。我们想,大概这个客人要住很久吧。
   村里开始不断有人来我家门前张望,我爹招呼他们进来坐坐,他们却笑笑赶紧走了。他们一有机会就揪住我和二妹,说你爹给你们找了个洋后妈?我说我不知道。二妹说,我们没有妈,也没有后妈。我说:对,我们不要妈也活得很好。他们说,你们不要后妈可以,你爹可是要老婆的哟,白捡个女人,真划算。说完就吃吃地笑。他们还说真高啊,比陈小手足足高一头,还是个外国女人,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有人说去问问陈小手就知道了。
   我很讨厌这些话,我和二妹从此不敢串门了,碰见村里人都是能躲就躲,免得被他们逮住问个没完。二妹说,这个马吉什么时候走啊,难道她真的不走了?真烦死人了。
   马吉也许真的不走了,这两天她和我爹忙忙乎乎的,一会儿从山上砍树下来,一会儿又去河滩上搬石头,马吉真够能干的,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惜力气,她把大衬衣往裤腰里一塞,扭腰瞅屁股扛树的样子,显得比我娘当初还要在行,她搬石头的速度远远超过我爹,我爹因为只有一只手,背起来不方便,马吉就先把石头抱起来放到我爹背上去。然后再去抱起自己的那一块。我说二妹,我们也去帮忙吧。二妹把嘴一吸。她是不大爱干体力活的,她宁肯在家里做饭。我不一样,我宁愿去干体力活。痛痛快快地出汗,再痛痛快快地吃饭,痛痛快快地睡觉。于是我一个人来到河滩,帮着搬起了石头。不几天,院子里就堆满了石头和树,马吉拍拍手说,现在,我们可以盖房子了。
   我惊得呆在那里,我说,你们家盖房子?就你们两个?我爹说,如果你也来加入,我们就有三个人。马吉说,你看,我们的房子已经盖好一半了。马吉指的是屋后的那个山洞,那是我和二妹经常去玩的地方,石洞不是很深,洞壁严丝合缝,泽国有许多这样的石洞,但我们家屋后的这个最特别,洞里面从来都是干燥的,即使外面下雨,里面也是干燥的,而且冬暖夏凉。
   我爹找来多年不用的锯子、刨子、墨斗,和马吉模仿着木匠的样子干了起来,我爹用一只手帮忙扶着,马吉挥动着锯子,一截截树杆很快就被剖成两半,院子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木头的香味。二妹只是远远地站着,一言不发,自我们动手盖房子的那天起,二妹就不大爱说话了,她本来话就少,这几天,她简直成了哑巴,她除了在店里卖卖东西,剩下的时间就是做饭和站在一旁愣愣地看我们忙乎。有一天晚,二妹说,娘回来怎么办?我说娘不会回来了。二妹说,要是她回来了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大人们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
   木料晾干后,马吉就把工地从院子里转移到洞里来,她吩咐我和泥,泥料的配方也是她弄的,和出来的泥稠稠的,变干以后坚硬得像石头,我说,马吉,你是个泥瓦匠吗?马吉一边摆放着土块一边说,我干过许多事情,我还做过哲学教师。我也不知道哲学是什么东西,反正是教师吧.教师还会做泥瓦匠的活,我觉得马吉真能干,我喜欢能干的人。马吉先将洞壁和地面修补平整,又用木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盖上去,再装上门板,这样石洞变就成木洞了,马吉说你们看,这里不能再叫石洞了,它应该有个新名字。我爹在里面打量来打量去,他的小手又开始发抖。
   过了几天,我爹到镇上去了一趟。买回了油漆,马吉指挥着我爹一道道刷油漆,马吉把墙面和门板刷成淡黄色,把地面刷成棕色,一连刷了几天,当我再次进去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以前的石洞了。我爹的床和五展柜被搬了进去,马吉打开她背来的大包,里面居然有床单、被子!一切安顿停当的时候,我悄悄地出来了,在这个新家里,我感到我的手是那样粗糙,我的拱出了大拇指的鞋也让我抬不起头来。
   我们仍然在原来屋子里吃饭,这里如今成了我们四个人吃饭的地方,我和二妹睡觉的地方。马吉爱把饭和菜混在一起,盛在盘子里,再埋头吃自己的那一份,慢慢地,我爹也开始学她的样子,我爹边吃边说:你知道吗?这就是西餐的吃法。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我看了一眼二妹,她正低着头住嘴里扒饭,一副谁也不想理的劲头,我只好作罢。
   我和二妹仍然提着篮子向那些外国人叫卖,泽国的地上长着什么,我们的篮子里就装着什么,我爹和马吉站在店铺里,马吉嗨嗨地向外国人打招呼,我爹就满脸堆笑地向外拿东西。
   有时候那些外国人指着我爹问马吉,马吉笑着说,他是我丈夫,一个了不起的中国农村青年。他们就嗅嗅连声,点着头走了开去。
   不管听到什么,我爹总是笑笑的,我不知道他怎么变得那么爱笑,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不大理睬我和二妹,他只在做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才跟我们说话:大妹,做饭去。二妹,给我打洗脚水来。大妹,田里该除草了。二妹,洗衣服去。
   有天晚上,月亮很好,马吉和我爹吃完饭散步去了。自从马吉来了以后,我爹就爱说散步这两个字,我和二妹是不爱散步的,我们一天到晚提着篮子在山路上散步散得够多的了,我们只想躺下来。我们家有一张凉床,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夏天躺上去,沁凉沁凉的,特别舒服。马吉和我爹散步的时候,我就和二妹躺在那张老凉床上,呆呆地看星星,二妹说大妹,你说马吉到底想干什么?二妹从不喊我姐,只是叫我的名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真是她的大妹。我说,你管她要干什么呢?别人都说她终归是要走的,因为她是外国人,一个外国人能在泽国住一辈子吗?二妹固执地说,那她真要住一辈子呢?我说绝对不可能,谁愿意住在泽国呀,连娘都不喜欢泽国,她说泽国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二妹说我希望她快点走,她一来,爹的心里只有她了,我们两个哪还在他眼里呀。
   二妹又说,大妹,等她走了以后,我们住到他们那个屋里去吧,白天做饭,夜里睡觉也要睡在灶旁,床上一股油烟味你不觉得吗?我做梦都是在做饭。
   我们不知不觉在凉床上睡着了,我爹站在星光下喊醒了我们,大妹二妹醒醒,有话对你们说。我和二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马吉穿了一件长长的白色裙子,我爹的两眼闪闪发光,我爹说大妹二妹,我和马吉准备结婚了。说完他们静静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们,望了一会,他们就手挽着手走了。我和二妹重新躺了下来。

共 29551 字 6 页 首页上一页12345
转到
【编者按】《马吉》是一篇以“我”为主人公的小说,马吉是“我”的朋友,继母,老师,或者还会有继续的身份,只待时光去慢慢延伸这种来自无踪,去自无影的情谊。 “我”生活的泽国是一个水乡,山水相依注定了这里的封闭。泽国的村民生活方式简单而自然。马吉到来之后,用自己的方式来这里扎根,改造山洞,选择爱情,接近“我”和二妹。“我”和二妹对于马吉的态度并不相同,这些在马吉的眼里,并无不快,而是一种坦然的接纳。迷一般的马吉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我”不解地看着马吉抗拒修路、接电,拿着马吉给的写着名字和地址的小纸条,目送马吉消失在浓雾中。“我”并未因为马吉消失而茫然,而是坚定地追寻马吉。顺着马吉的指引,“我”找到了另一个马吉,在换了一个世界一般的环境中,和马吉相守,“我”似乎懂得了马吉的心。小说篇幅很长,读者却会一口气读到结束。当看到小说收尾处的“我”的猜想,会不由心酸。作者用这种虚幻和真实相融合的方式书写此篇小说,其中的原始文明和外界文明的、传统思想和外来思想的碰撞、对立、融合,是文字背后留给读者的思考。或许我们都在拥有,或许我们都在失去。小说语言极具感染力,情节若山洞改造的房子一般巧妙缜密,带给读者不一般的享受,和无尽的回味。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110000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9-01-08 10:05:54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1-10 21:49:3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