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马吉(中篇小说)
马吉和我爹上山都两天了,我不知道他们吃什么,难道就吃松树糖?要不就是山里的野果,对了,我爹知道山上有东西可吃,我记得他以前说过,我们泽国真好。山上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吃,就算一个人不劳动,也饿不死。但是我感觉没意思透了,家里死气沉沉,二妹无精打采地坐着打瞌睡,她是不大说话的,除非她在发脾气。我一个人无精打采地来到小河边,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正想着,二妹在家里高声叫起来:大妹,大妹。我只好回来。二妹说,我们来找钱箱,看看马吉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说我不找,我又不用钱,再说,马吉他们回来了怎么办?二妹不理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二妹一直不放心马吉,可又不敢太得罪我爹。她知道我爹是要护着马吉的。
二妹边找边说,大妹,你是个大笨蛋,那是我们家的钱,我们要把它拿在我们手里,有了钱,娘就会回来的。我说娘才不会回来的,娘已经把我们忘了。二妹说你放屁。我懒得理她,走出来蹲在门口,听着二妹在里面弄得震天价响,二妹找着找着就开始骂人了,她骂马吉是个丑妖精婆,偷吃我们的血汗钱。我说你别骂她了,她又没有花过我们家钱,你想想,自从她来了以后,你见过她花钱吗?她根本就不爱花钱。
二妹冲出来说,你别护着外人,等到有一天,别人揣着我们的钱跑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我总是不相信马吉会这样,我感觉她不是那样的人,当初我娘才是这样的,她带着我们家仅有的一点钱和她的衣服跟人走了,她还带走了我们家的一台座钟,那是我爹以前得的奖品。
二妹说,我知道了,她准是藏在石洞里。说着就向后院跑过去。
门锁着,二妹说,怎么样,我说在里边吧,要不她怎么会锁着门呢?二妹找来一把榔头,梆梆梆地砸起门来。我大喊二妹,你放手,你把门砸坏了,看他们回来你怎么交待!二妹说我不怕她,她要敢把我怎么样,我就拿榔头砸她的脑袋,然后一把火烧了这个石洞。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草棚门口时,马吉和我爹正在剥着板栗,马吉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子,辫梢用紫藤系着,我爹的头上沾满了树叶和草屑,我说快,快,二妹要烧了你们的房子。
我们一起向山下冲去,已经晚了,刚到半山腰。浓烟就升了起来。我爹一下子歪在地上走不动了。马吉也坐了下来,马吉说:山,不要紧,只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再建。我爹轻轻地哭了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讲了些事情的经过,我爹哭得更凶了,他骂道这个短命鬼!钱箱是我藏的,就埋在水缸底下,我回去非杀了她不可。
二妹放了把火就走了,我们找了她几天,终于在山上找到了她,原来她也躲进了养蜂人的草棚里,我想她大概是走另一条路上山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草堆里睡觉,脸上还有刚刚哭过的痕迹,我爹不但没有杀死她,反而抱着她哭了起来,我爹边哭边说死丫头,钱在我的手上啊,都在爹手上啊,都是给你们留着的啊死丫头。
马吉的衣服都烧光了。马吉洗完澡围着床单对我说,大妹,帮帮忙。我赶紧架起一堆柴火,帮着马吉烤衣服。围着床单的马吉看起来很古怪,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火苗,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我爹走了过来,马吉一只手揪着身上的床单,一只手握着我爹的手,突然,马吉一使劲,我爹弯下腰来,他们就那样嘴对嘴地亲在一起。
我爹走后,马吉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火苗,慢慢地,我看见马吉深陷的眼眶里流出了亮晶晶的眼泪。发现我在不知所措地看她,马吉挂着眼泪对我笑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小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见门外一个人影闪过,追出去一看,是马吉。马吉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我说马吉,天还没亮呢,你起这么早干吗?马吉望了我一阵子,说你等一会儿,就转身进屋去了。
马吉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对我说,大妹,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呆在泽国了,你可以出去找这个人,她叫杨美华,这是她的地址,她也许可以帮助你,记住,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我答应一声,想也没想,就接过纸条放进裤袋里,又进屋睡觉了。
我和二妹是被我爹的叫声惊醒的,我爹屋里屋外地高声叫着马吉,马吉,我爹问我:看见马吉了吗?我摇摇头,突然,我想起什么来了,我悄悄摸摸裤袋里的纸条,早上的事情不是做梦啊。我说爹,马吉走了。我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年底,我娘回来了。她一回来,我爹就和她无休止地吵架,我记得她们一连吵了三十多架,就再也没有吵了,我们用开餐馆攒下的钱新翻修了房子,公路一直修到新房子的大门口,电灯亮亮地照着,我们的日子看起来真的很不错。接着就过年了,我娘在家里酿起米酒,我爹准备了许多劈柴,我们要过年了。我一边学着做鞋(我娘一回来,就逼着我学这个),一边想:马吉到哪里去了呢?我再次偷偷找出那个纸条、我已经熟记了那个叫杨美华的人的地址。
过年后,娘开始请人说媒,娘说大妹该出嫁了。没过几天,他们就给我找好了婆家,那人是个矮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脸上黑黑的。我说爹,他太矮了,长得也丑。娘却说他人蛮老实的,家里又没有弟兄,三间大瓦房,据说还准备买打米机呢。再说,你也长得不好看,就别挑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人,大瓦房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房子可以住石洞啊,我还记得被二妹烧掉的石洞,马吉把石洞改造得多好啊,我想我也可以那样做,我也会锯木头,我也会油漆,我想我能学着马吉的样子做一栋那样的房子,所以他的三间大瓦房我一点都不动心。
我娘已经收了别人的彩礼了,日子就定在三个月以后。我对爹说我不想出嫁。我爹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你一个人能活出个什么新花样来呢?我说我有点想马吉。我爹叹了口气说,我也想啊,可我们毕竟是泽国人,泽国人就只能过泽国人的生活,这是无法改变的。
日子一天天近了,我整天坐立不安。我爹说,大妹,一个人站在今天是看不到明天的,但我们是站在你的明天安排你的今天,许多年后,你会发现今天的安排没有错。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看不见的人对我说,走吧,走吧。我说怎么走?那人说用你的双脚。
起床后我迷迷怔怔地坐着,想起那个梦,突然有了勇气。我带上那张纸条,找出我藏得严严实实的钱袋,一共有近四百块,我带着纸条和钱袋,到河边洗了把脸,扯扯衣服就上路了。
我一路辛辛苦苦像个野鬼似的来到了无极。这里的人像泽国山上的树枝一样多,汽车像泽国的石头一样多,我在树枝和石头缝里迷迷糊糊地找着,问着,向杨美华走去。那里有许多年轻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戴着眼镜,挎着饭盒,我拿出纸条问他们.他们看了纸条后指给我,杨老师住在那儿。
门锁着,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我实在困极了,就坐在门边打起瞌睡来。后来有人推醒了我,我揉揉眼睛站起来,我说我找杨美华。那人说我就是。
我睁大眼睛仔细看了一会,我认出了那个鼻子,这不就是马吉吗?
我哭了起来。
我说我想你,马吉。
马吉说,你说谁?这里只有杨美华,我的中文名字叫杨美华。
我说你在泽国的时候是叫马吉呀!
马吉说我不知道什么泽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听话地点点头,我有点明白马吉的意思,又不大明白马吉的意思,我又迷迷糊糊了。
马吉帮我在学校食堂里找到一份工作,这跟我在泽国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活更多一些,马吉帮我找到工作后就不理我了,有时她来买饭,碰到我了,就问一声,一切都好吗?我回答古得。我从此不对马吉,不,对杨美华提泽国的事情。我也不想提,有人问我:小东西,你从哪里来的?我说从来处来的。他们就说真是个小怪物。
食堂的师傅和学生们慢慢都知道我了,他们都知道有一个怪模怪样的野鬼样的东西,会说一点英语,这让他们开心不已,他们都喜欢找我买饭,领教我挥勺打饭时随口说出的英语,他们问我:小怪物,你连中文都说不大好,你的英语从哪儿学来的?我说我生来就会。他们就更加开心了。他们一开心,我这个窗口的生意就特别好。经理发给我的工资渐渐多了起来,我不大爱花钱,我不买衣服,有些女学生经常把她们不穿的衣服扔给我,我吃饭也不用花钱,饭卖完了,食堂的人全都围坐在一起,吃一个巨大无比的火锅。我使劲攒着钱,虽然我暂时不知道攒钱有什么用。
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杨美华了,我问一个学生,怎么一直不见你们的杨美华老师来买饭了?她说,杨老师回国啦。我的腿一软,就瘫倒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个学生使劲拉我起来:杨老师走了你伤心个什么呀。我哭兮兮地说,我多喜欢她呀。学生笑起来:真看不出来你会喜欢一个外籍老师,她跟你有什么关系呀,真是个小怪物。
有一天经理对我说,小东西,校长找你,你是什么人,校长居然还要找你。我出来一看,是个年老的戴眼镜的男人,他说杨老师聘期己满,她临走时托我转交你一样东西,她将她在我校任教期间的薪水全部捐赠给你,并委托我帮助你入学。
就这样,我被校长安排到一所中学读书去了,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读起。一进教室,就发现我又一次成了个怪物,我不但年龄比同班同学大出一截,个子也高出一截,口音也是怪怪的,唯一让人快活的是,我的英语成绩让老师大感意外。
住读期间,我成了全校最热爱劳动的人,我向老师申请了一份做清洁的工作,课外活动时间,我独自默默地打扫卫生,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挣钱,我不能光依靠杨美华的钱,虽然校长告诉我,杨美华留给我的钱可以支付我中学阶段的全部学杂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利用干活的时间想想心事,因为上课的时候我不能想,我一边扫地一边想,马吉究竟是哪国人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因为我正在读书,我们泽国有一句话,书是治迷糊的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从迷迷糊糊变得明明白白的,那时,我就知道马吉是怎么回事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