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色满目，绿意盎然，父亲竟然欣喜到眼底有些湿润了。我知道，他爱吟诗。唐诗宋词一首接着一首，小时候跟他走一路就念一路。如今坐船轻轻摇曳在这江南的湖面，几十年过去了，他一如往昔。从“西湖歌舞几时休”到“浓妆淡抹总相宜”、‘姑苏城外寒山寺’。这些名句，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他却每次念得兴致盎然、顿挫有力。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朗朗上口的诗词韵律的魅力，还是他性格里对这种美感天然地着迷。
　　 在微博上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很有几分惊讶。百度搜索，女孩的职业是歌手、摄影师。
　　 第一次在网上看到那个名字，我便断定一定是她，那个很早很早以前便已令我印象深刻的女孩。
　　 我关注了她的微博，她经常会提到家人，尤其是她的父亲。
　　 而我真正想说的，也是她的父亲，他曾是一家饭店的老板。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交谊舞正如火如荼地盛行着。我们单位所在地的饭店，几乎每家都有装潢一新、设施齐全、颇具规模的舞厅。那时候生活节奏普遍缓慢舒放，人的欲望简单朴实。刚刚步入社会的我们年轻单纯无忧虑，活力充沛爱热闹，业余时间经常约上三五知己去他的饭店小聚。吃饭，当然更重要的是跳舞。
　　 附近的几家饭店，他的舞厅不是最好，生意也不是最好，但是在几个老板中他的性格最好，和悦、热情、风趣、健谈，迎来送往，对任何人都不卑不亢，一视同仁。用现在的话说，是双商极高。这也是后来我们最常凑在一起的“五人帮”，对他的饭店情有独钟的主要原因。
　　 那时，在二十来岁的我的眼里看他，就像现在的90后、00后看我们一样，早已是中年大叔一枚，世故、圆滑、油腻、俗气，尤其头发脱落尽净的光脑壳，让原本周正的相貌和端方的形象打了折扣，而且他的身上还不可避免地带着些许的“社会”气息。
　　 记得那一次我们兴尽欲归时，在停车的后院里，因几个刚走进来的痞里痞气的小伙子无端挑衅，而与之起了冲突。我方的男士虽然平素温文尔雅，绝对不是好惹事者，但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尚达不到奉行的境界。他们坚持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所以，尽管我力劝他们息事宁人，可面对对方轻言佻语兼粗言蛮语的欺辱，他们又哪里肯忍气吞声呢？言来语往越凑越近，眼瞅着一场“战争”就要暴起。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老板闻讯赶来，一声厉吼先把乱势镇住，既而连呵斥带拍打带推搡拖拽，硬生生把那几个当地的小混混拉走了。进门前，还不忘回头，用眼神示意我们快走。
　　 一场“干戈”就此化解。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平素里总是笑容可掬的面容罩上寒光、眼神凌厉狠冷的样子，也是足可令人望而生畏的。
　　 从此，我看他，更多了一份亲切。
　　 他舞跳得极好，兼着舞厅的“技术指导”。即便是刚入门者，也能被他带着满场飞，感觉超级好。无奈的是换上自己舞技尚欠火候的的舞伴后，该怎么“菜”还怎么“菜”。也许他是真的喜欢那种氛围，在这其他饭店老板很少亲临之境，他却同自己的客人热情高涨地地互动着，打成了一片。
　　 这种轻松欢乐、潇洒无拘的逍遥日子很是持续了几年，随着先后结束单身生活并有了孩子拖累，谁也没有闲散的心力再去闹腾，我们那五人“铁帮”也就顺势自动瓦解。后来，随着生活节奏的加速，经济体制的改变，休闲方式的转换，人们仿佛一下子紧张起来，曾经的交谊舞热潮也逐渐衰退，并最终在各个饭店销声匿迹。
　　 再后来，听说他把饭店关掉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以何为业。
　　 再遇到他时，已经是几年以后了。他提着公文包从车上下来，衣服笔挺，皮鞋铮亮，整个人神采奕奕，目光炯炯，俨然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跟从前做老板的时候，精气神完全两样，看上去更加干练、自信，也更有派头。他还记得我们，一如往常地热情寒暄。问起近况，他说他做了律师，那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
　　 闻听此言，我们简直大吃一惊。
　　 那时他的年龄应该已在五十开外，竟然通过了许多年轻人都望而生畏的有“天下第一考”之称的司法考试，成了一名响当当的大律师。每一份醇香硕果的背后，一定都有无数汗水的挥洒和心血的倾注。看来，就在我们虚掷华年、耽于玩乐的时候，已经可用“成功人士”定义的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为自己的梦想努力。渐老的年龄不曾让他放弃追求，既有的成就也不曾让他乐享现状。他的华丽转身，彻底颠覆了我们对他的固有印象，一份由衷的钦敬之情油然而生。
　　 刚认识他的时候，曾经道听途说地，听人稍稍提起过他的身世。据说，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家庭出身，后来却被这出身所累，学业中断，许多其他的人生大事，也难以按照自己的理想铺排。了解他的人说，他有一副天才般的聪明头脑，如果能顺风顺水地完成学业，成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不在话下，而且一定会有更加超拔的成就。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觉，直到那天遇到才相信，他拥有的，远不止一副聪明的头脑那么简单。
　　 而今天看了篇首那段文字，对他的浅显认知再一次被刷新。
　　 他的满腹锦绣、一身诗意，似乎从来不曾在人前显露。他用一副世俗的面孔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世俗社会，却将一颗不染尘嚣、明净如月的诗心和历经炎凉依旧悠逸的诗意情怀，留在了人后，陪伴另一个更加雅傲、真实的自己，还有需要文化浸润的孩子们。他在耳濡目染间，给了最宝爱的女儿最美好、最珍贵的诗词启蒙与滋养。
　　 微博上的照片只是侧影，虽然岁月已老，但气韵更佳。那层世俗的外壳已经彻底剥离，他正掬着一颗至真至纯的诗心，气定神闲地享受着自己亲手打磨出的这最好人生。
　　 生命遭受磨折与疼痛的时候，有的人只会垂头丧气地叹息、抱怨，或者哀嚎，有的人却微笑着，努力唱出了一支最好听的歌儿，为自己，也为自己暂时受挫、无奈蛰伏着的梦想。
　　 高贵的生命，来自父母；生命的高贵，需要自己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