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铛——”老犁的镢头好像触到了一件铁器，发出沉闷的声响。老犁一辈子在地里干活，镢头就像他的神经末梢，探得地下三尺的石头蛋子，他都知道是多大。这个声音，确定无疑，好像犁地的“得子尖”（套在犁耙前端的铁器）。
　　 呵呵，这年头，谁还用这个原始社会的家伙？卖废铁倒是可以。老犁想。
　　 “咋啦？咋啦？干活要工钱是吧？”柳笛儿以为老犁的脚被镢头刨了，趋步上前来看。
　　 老犁看看柳笛儿，觉得她的到来说不定还有惊喜，老犁经常这样想，他也说不通其中的冥冥之理。
　　 老犁将四周扩大，深挖下去，发现是一件直上直下插着的铁器，浑身沾满了潮湿的泥土，老犁感觉此物非同一般。他时常看见文物贩子在这一带走村串户，马上联想到了春秋战国的宝物。他说不清，反正觉得或许值钱。现在，他感觉恍惚起来，似乎穿越了。说不定自己就是下一代的三拐子，赫赫有名的古旧爷。这一带经常听说有散落的文物，他看着还未出土的东西，暗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像一滴雨点，滴在他头上，连心都是潮湿的。
　　
　　 一
　　 他是被老伴逼得无奈，才下地散心。这一切发现和获得，他要感谢老伴柳笛儿，尽管她在他心里是一个讨厌鬼。
　　 “咳，咳咳……”老犁的老伴一早起来，连连咳嗽着，拿过炕边的笤帚故意狂扇着风，炕笤帚差点扫到了老犁的脸，“老东西，抽抽抽，就知道抽，莺儿回来坐月子，你个老东西，把烟袋油子尼古丁都渗到墙皮，成心作践你闺女是吧！”
　　 老犁的老伴柳笛儿每日瞅准机会挖苦老头子，只是内容稍微有变，老犁习惯了，不吱声，还是吧嗒吧嗒地抽烟。
　　 尽管柳笛儿挖苦着，一辈子就这样找乐子。
　　 “就知道发威，从来就没有做工作，这烟能说不抽就不抽了么！开开窗，味儿就飞了……”老犁也觉得抽烟有害健康，特别是女儿要回来，他很想痛改前非。一旦外孙降生，他就是想抽烟也要躲到十丈开外远去过瘾，还要在旷野把身上的烟味除掉才能回家。
　　 “当初，知道你犁地离不开烟，我才不跟你吹柳笛呢！”柳笛是苗兰菊的雅号，她怕老犁受不了她嘟囔，便拿当年恋爱的事儿来哄老犁。老犁喜欢听柳笛自爆恋爱史，他听着，似乎回到了从前。回想那年和柳笛恋爱的浪漫经过，有时候还真的来情绪，伸手去握住柳笛儿的手，这次也是。
　　 柳笛儿嗖地一下拿手打了老犁一下：“老不死心的东西，去！昨晚表态说的什么早忘了吧？就是个属鸡的，记吃不记打！”
　　 柳笛儿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唠叨：“你要是能像三拐子叔有透视眼弄个大钱，也用不着下地，可你也得有这个运气和本事啊！”她是想让老犁安心伺候那点地，别有二心，更别妄想。
　　 老犁想，你个柳笛儿，想宝贝都快想疯了，还假装淡定，时不时地往三拐子那跑的也是你。也是，在家里坐着，几间破房子能有个什么发现？
　　 “呵呵，那可说不定！”老犁还是小声回应了一句，穿鞋扎腰带，扛起了镢头铁锨就往山里奔。那半亩岭上地，好几年都荒了，这次他要深翻，为女儿坐月子、外孙吃粥，种上金灿灿黄冉冉的黍米。
　　 一夜的规划早就在他的脑子里成了丰收在望的景观了。那半亩领地，在他的规划里，十分壮观。要四周种上高大的玉米棒子，遮住里面的景色，形成“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曲径通幽般的风光，倒不是为了乡村旅游，那里就是个土山包，没有旅游资源。老犁想出的办法跟老伴说了，老伴说，那就栽上柳树得了……
　　 这话是柳笛儿自虐的话。老犁也知道，柳树太“巢地”（就是树根扎得很深，会和地里的庄稼争养分）。他要播种玉米，先开一圈深沟，把这几年积攒的鸡粪全部放进去，不愁不疯长。
　　 老犁很得意。看你秋天猖狂的麻雀、斑鸠、地溜子还能找着我老犁的黍米！是啊，种黍米好是好，可就是看不住那些鸟，就是扎几个稻草人也不管用，老犁知道，布柳沟一带的鸟儿胆儿忒大，比一年级的学生还精，准找得到好吃的在哪。
　　
　　 二
　　 劲儿不怕出过头，丰收靠勤劳。老犁把外套脱掉了，身着小坎肩，背着手，先把要开沟的线画好。今天他还想试试柳笛儿的感情，看看是不是中午要颠颠地来给他送午饭，他也想重温在那些年地头吃饭的滋味。
　　 原先，老犁也不是懒人，只是听人说，这里将来肯定要大开发，种了庄稼也是白种。这点，他深信不疑。这个山峦的对面就是出名的“不夜城”，当然，这事要追溯到几千年之前。
　　 春秋末期，齐景公连续三次“伐莱”，攻下了莱国都城，东莱灭亡后，那些东莱人仓皇出逃，迁徙到了如今的布柳，安营扎寨，建起了新的家园，成就了东方明珠“不夜城”。老犁举首瞭望，当下的不夜城依然是繁华之地，他也深信这片土地还有复苏的可能。
　　 一切为了女儿生下外孙，必须做好准备。就是今天种下，明天就毁田，他也在所不惜。
　　 地头，历来是犁耙不能垦开的地儿，硬得就像石头，老犁是老庄稼把子，当然一清二楚。他高高地抡起镢头，他要把来年的希望注入自己的土地。
　　 几个青年从路上经过，看着如今还有这样卖力抡镢头的，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新时代出现了愚公！一个青年开着玩笑说。
　　 也有过路人停下来看他出蛮力的，笑笑就走了。
　　 老犁才不管风言风语，他是干给老伴看的。果然，天还没到中午，柳笛儿就扭着肥肥的腰臀来了，可手里没有拐饭篓子，老犁好失望。也好，回家老伴肯定要犒劳一番，说不定他最爱吃的荤馅包子早就蒸熟了。
　　 “回家吧，活儿可不是一天就干得完，别累坏了腰腿，晚上还要我给你掐啊捏的……”柳笛儿心疼，老远就吆喝。
　　 老犁有一个习惯，干活好数数，每干一百次，从头再来，就这样周而复始。柳笛喊他吃饭时，刚好数到七十三下。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没有谁跟吃饭过不去。他想凑整，就紧刨了几下，没想到当刨到八十八下时，竟然刨出个大家伙。
　　 “八八的谐音是发发，多么吉祥的数字！如此看来，我也要发迹了。”老犁激动地想。
　　 那次他听三拐子爷爷说故事，真的想有朝一日可以捡到齐景公的一只鞋。据说那次齐景公还要征伐逃难到此的东莱人而亲自率队到了不夜城的对面，就是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具体位置他说不清。他说，齐景公跳下马的时候，一只鞋子掉了。三拐子爷爷说到这里，便做了注脚，过去那鞋子可不像今天我们穿的，都是高腰马靴，颇像如今在大街上看到的女人穿的冬靴，鞋腰一直可以到膝盖。可不知是天意不祥还是做靴之人弄什么伎俩，齐景公的靴子就那样掉了。随从亲征的相国晏婴见势不妙，窃语主子，赶快上马，扭头回去。齐景公也觉得事有不妙，便不再征伐不夜城了，这里的东莱人才得以安居乐业。
　　 老伴对文物的连城价值也是在近年有了深刻认识。她说邻居钱嫂的儿媳卖了几个钱币就好几万，她当然眼馋，也希望天上掉馅饼，不，是地里翻出金银元宝。她顾不得地上脏兮兮，跪下就用手抠。老犁在一边看着发笑，心想，这女人到了爱财的地步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他窃笑，反正跑不了。
　　
　　 三
　　 老犁怕人瞧见，四下扫视着，像鹰眼那样警惕着。
　　 老犁扒开了老伴，弯下腰，来了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使劲，还是纹丝不动，老犁拉开了架势，留出了用力的足够空间，嘴里喊着“一二三……”
　　 拔出来了。老犁扑通一声，跌了个人仰马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柳笛儿笑得前仰后合：“老家伙，可没想到，身子骨还这么抗折腾，哦，之前让你搬草扫地你不干，嘟囔腰腿疼，都是存心骗我的啊！”
　　 老犁顾不得跟柳笛儿调侃，拂拭着剑身上的泥土，从身边找了一根草棍，扒拉掉粘在上面的尘泥。他想，这是几千年的尘泥啊。他恨自己没有丰富的历史知识，上小学那阵没有历史课，初中他上了一年就辍学了，只知道原始人类是猴子变的，再就是古人只会钻燧取火，别的他一窍不通。要不，他还不在老伴面前炫耀一番才怪，像当年恋爱那阵他给柳笛儿讲他赶大车的故事，可来劲了。
　　 他拿过放在地头的外套，看看柳笛儿，用外套开始擦拭着剑身。柳笛看着心疼，可转念一想，一件外套值几个钱，便笑嘻嘻地说：“少用点劲，别弄坏了宝剑！”
　　 “宝剑比我的外套重要？”老犁斜视一眼，要戏弄老伴。
　　 柳笛儿朝老犁瞪了一眼，瞥了一下嘴：“才不跟你个死老头子耍嘴皮子！”
　　 老犁用外套包好了宝剑，看看还有一大圈深沟没有翻，闭上眼，杀狠道：“今年不种谷了，外孙想吃什么，爷爷都买得起！”
　　 “对！这才像个有钱的大爷！”柳笛深知老犁的心思，也跟着他附和。把个美好的心情提到特别的高度，就像站在悬崖边，跳下去才是痛快。此时，她心中才理解了那些“蹦极”的游戏，为何那么多的人，冒着生命危险趋之若鹜了。
　　 柳笛儿不能让粗心大意的老犁捧着宝物，他最近两年走路常常打缓，腿脚不灵便了，她害怕一不小心跌倒，摔断了宝剑，从老犁的怀中接过来，按了按，感觉稳妥了，瞅一眼怔住的老犁：“走啊，还在这里瞎卖力干啥，跟当年傻不拉几一个样，就是不变！”
　　 到家了，老犁并不回家，柳笛儿站在门里，朝他直撩手，不敢声张，生怕四邻八舍听见了，都说家有万贯财，不露半点富，这些无需谁教，本能就让自己装聋作哑。
　　 老犁也撩手，就像打哑语，弄得柳笛儿想发火，但必须憋住。
　　 “回去，藏在西房躺柜，来人什么也不说。”老犁怕柳笛儿兴奋起来而到处张扬，提前打预防针。柳笛儿也是心领神会，点点头，转身一溜小跑进屋。
　　 话说这老犁也不是得了宝物就家里待不住，他有自己的打算。
　　 “三拐子”爷爷今年92了，眼不花耳不聋，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寿星，也是“百事通”。尤其是在文物识别上有一套，不敢说鉴定，要专业，他可比那个来村宣传文物保护知识的市博物馆的刘干事强多了。
　　 三拐子的得名也是有点讲究的，据说当年他就是在“拐”上小发了一笔。那是刚刚解放的时候，他就捡到了一件宝物，叫“拐”，形状类似拐杖，但靠上部有两个把手，还不平衡，是一种武术器械，原本大家看了也以为不值钱，说那是一根手杖。手杖的年代久远有什么用，有人类以来，就有了手杖，不稀罕。可没曾想，三拐子居然卖出了好价钱，据说他后来给三个儿子没费事就盖起了每人四间红瓦房，是用拐变卖得来的巨款零头建的，真的是令人眼红。
　　 老犁已经吩咐柳笛儿弄几个像样的菜，主食吃包子，酒有的是，女婿每来必提两瓶酒，家里的酒半年喝不完。
　　 “叔，今儿精神好着吧？”老犁进屋就说三拐子喜欢听的话。三拐子姓赵，名焕堂。
　　 “好着哪，啥子事，犁儿？”老寿星也不叫老犁大号，直呼外号。老犁，也姓赵，三拐子本家，但已经出了五服，大名人呼“耕田”，老犁的名字就是根据“耕田”二字得来。
　　 “没有吃饭吧？今儿啊，耕田上了酒瘾，约你老去我家小聚，怎么样？给晚辈面子吧？”老犁不敢硬逼，讨好地求着。
　　 “走，别人吆喝我还不想去呢。”三拐子摆谱，显出高贵，不能流于一般百姓群里，做落水的乌鸡。这么个年龄，半点用也没有了，还有人请客，不去才是傻子。三拐子觉得寂寞，巴不得有人请呢。
　　
　　 四
　　 四个菜早就摆上了桌儿，柳笛儿搓着手，做欢迎状，惹得老犁直白眼，老犁觉得这个动作是欲盖弥彰，分明是手上沾了泥土，为什么沾上泥土，让人一想，一定是与所获有关。这是他的逻辑，别人不懂得，三拐子看傻眼了，道：“这是手心沾了黄金还是白银啊，怪不得请客吃饭。”可做饭哪能不洗手，柳笛儿真是哭笑不得。
　　 三拐子的话，更加证明老犁的白眼示意是正确的。这个三拐子啊，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老犁使个眼色给老伴，意思是要她闭嘴。
　　 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盘海蜇皮凉拌黄瓜，再是两个热菜。海蜇皮拌黄瓜是最下酒的好菜，三拐子最喜欢，这一点，老犁还是很满意的，便讨好柳笛儿说：“别的不行，伺候个盘子，你侄媳妇是最拿手的。”说得柳笛儿也是心花怒放。
　　 “直入话题吧！”三拐子也知道，无事不请客，一口酒下肚就直接开场。
　　 “看叔说的，好像没有事就不能找叔来家坐坐？”老犁倒是镇定自若，尽管内心很想马上就知道关于宝剑的一些事情。
　　 “你那点心事，都挂在脸上，我看不出？大半年没有找叔来家坐了吧？今儿这么急，没有事？那我可是喝了无事酒，不上讲究了。”三拐子可是见多识广的人，场面上的事，他懂得深浅底细。
　　 “哦，也没有什么事，我一个山后的朋友，早年贩牲口认识的，他问我，我们这个不夜城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了。”老李不想单刀直入，说着关于宝剑很外围的话。
　　 “这个吧，得问初中历史课本了，我重孙子好像知道点。”三拐子也不是好对付的，他知道老犁说话不切题。
　　 “书本离你老的掌故，差远了，差远了……”老犁掩饰着心慌。
　　 “真的，如果问我们赵家的事，我还真能从赵匡胤说到现在，不夜城啊，离我们的年代太远了。”这是喝酒的闲话，三拐子尽管年龄大了，可还是脑袋瓜子清醒，说什么都不掉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