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吃了一桌“快乐”(散文)
一
朋友问,昨天中午干什么了?我答曰,和老年大学几个朋友吃饭了。又问,吃的什么?答曰,吃了一桌“快乐”。朋友愕然。“快乐”是菜还是饭?答曰:都是。
在茶舍里饮茶,这些无聊的闲话太多,我就如实记下。
围桌吃饭的这群老年人,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我指在老年大学学书法诗词的故事,也有生活故事。最大的81岁,最小的66岁。书法老师71岁,81岁的人称高三爷,一口一个“老师”地嚷着,态度虔敬,绝不是戏称,满脸的快乐,我想起了韩愈的《师说》里“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的经典,年龄的大小不是可为师不可为师的根据,故而相信高三爷一腔诚意。且他在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已经15年了,与老年大学同龄,是见证人,也是相伴人。他戏称自己是“博士后后后”,开心程度也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篮球,一蹦就丈高,且连蹦个十下八下也不滚地。吃饭,简直就是找了个快乐的APP,食客之意不在饭。我这样说,三爷愣半天,问我,PPA是什么?我说是药。他说,那与我们吃饭有何关系?我说,药可医愚,他马上省悟过来,说自己跟不上年轻人的时尚了。
感觉特别不自在的当然也有我。为庆祝荣成老年大学成立15周年,诗词鉴赏班的同学们一天工夫创作了100副对联楹联,在一个雪日,孙老师咯吱咯吱踏雪到了我所在的茶舍,要我“斧正”。我通读了一遍,那些平仄早就被他们的灼灼热情、浓浓蜜意给淹没了。伏案两天,字斟句酌,我润色了一下,把我对夕阳红的理解加进去,还特别缀了五副对联作为贺喜的礼物。为此,学员们感激不尽,也邀请我入席联欢,也被称为“老师”,坐的位子仅次于他们的正宗老师孙。据说,孙老师,把那些对联都打印复印出来,人手一份,他们欢呼雀跃,还掌声雷动,然后鸦雀无声各自揣摩着我给润色的字句,然后就交头接耳,说,人家给这么一润色,感觉就不一样,很多人表示今年贴春联,不去集市挑拣了,就自创。
一群素不相识的老年人,也把他们的快乐传递给了我,尽管一幅联几个字,可字字碰撞,暖意就像击石擦火,给的是眼前的光亮,我真想把双手靠近那些瞬间可能就熄灭的火星。
快乐要懂得分享,那样的快乐就加倍了,就漫延了,世界上,唯有快乐洒落一地,感觉才好,否则快乐就成了郁闷。我深有体会。
二
我说给朋友听,强调吃的是快乐,老年大学的孙老师一直颔首,说,不在于一顿饭,在乎的是那份不一定融入青年人才能获得年轻感的快乐,其实,年龄真的不是沧桑的代名词,只是我们意识里的一个灰色符号,当把五彩涂抹上去,人就会明白年龄是用来干什么的了。是来感受快乐,是来闪动生活流光的资本。我相信,没有这个年龄的人,很难体会到这顿饭的快乐意义。
反过来去看,那日我接待了一个哭着要离婚的女学生,是少妇的角色,可青春的颜色在她的眉宇间变得很黯淡,多少个愁字都写在她的脸上,我也知道,她对婚姻的追求就是她现在的全部,一旦一个暖暖的瓶子打碎了,什么也没有了,肯定苦恼甚至愤怒。她的表现并不反常。一个上午,我的心都是拒绝了快乐,用压抑来与她的不良情绪努力合成一个节拍,那个别扭,实在比吃了榴莲还难受,要知道我受不了榴莲的味道。好在后来她告诉我,在我的劝说下,自己低下了从来没有低下的高昂的头,没有原则地检讨了自己那些“错误”,婚姻算是保住了。我的心也随之阴霾全去,是我用半成熟的道听途说的婚姻理论,送了那个女生一个快乐,因为在家庭里,无理可讲,只有快乐可相伴。女生后来发微信给我,说,这个话要是别人说给我,是教训,我给她说,句句入心,以后她就要快乐,努力在每个纠结的节点上,先把快乐的音符描上去。
高三爷,是我的高中语文教师,可惜他就教了十年高中就被调到了市教育局招生办做主任了,那些年,他管全市近万人的高考,高考时间三天,他是“大爷”,连市长也听他的,所以人称“高三爷”。席间,他忘不了夸我,很肉麻,说曹植七步诗不算快,说苏轼的词可以遏云阻流,李杜的诗惊天地泣鬼神,也都是过去几千年的时代产物了,那些都不在话下,这个场合,没有人与他计较,总之他很欣赏我,赞赏别人,他得到了快乐,我也不去干涉,就算他是信口开河了。我说,若我上高中,不是遇到三爷,换一个人,随便换,我都不止出息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成绩就是教了37年的高中……
大家听得毛骨悚然,生怕触怒了三爷。三爷说,这是对的,那时他就是初师毕业,教不好学,误人子弟,不过,感情上谁也别想与我们师生二人比,那真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真是不伦不类,可他想不出现在初中孩子学到的那些深一点的诗句了,这些也足够,我理解他的快乐心情。
三爷的一席话,让我想了很多。为什么我们年轻教学的时候,和比我们小的学生相处,总是不苟言笑,板着脸上课,莫非我们太害怕青春的力量?还真是这样,那次我与我的学生聚会,是那届毕业三十年的学生相聚,一个学生就说我,老师老了,从30多岁教我们就老了。我愕然。他说,脸上没有笑,就会老去三十年。是啊,如果时光可以重新布排,我们再相处,我一定记得,先把脸上的阳光带进教室,充满课堂。
三
席间,服务员端上一盆虾,红簌簌的,弯着腰,一个姿势,在盘子里排列得很整齐,但没有生机了。这桌饭的出资人张树全先生站起来,给每个人送虾。他72岁,一双窄叶眼,仿佛是睁不开的样子,尤其是他弓着腰的样子,很像虾,大家的目光不在虾上,都看着他弯腰的姿势上。桌上一人喊别学虾的样子。张先生呵呵一笑,分完虾,道,我与虾最有感情,每餐要吃虾,模样一样,感情上就特别同情。他小儿时,患了小儿麻痹症,一般情况是腿打缓,瘸点,可他从此就没有挺直了腰杆,总是弓着腰,样子很虔诚,给人毕恭毕敬的感觉,但他内心是苦痛的。
可他说,三十年前,他的腰杆子就是直的,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残疾,而是真正挺直了做人的腰杆。我和他很熟,他是前海渔业公司的大老板,改革开放,他是当地少有胆识和气魄的一个,辞掉了在公社做事的舒坦工作,独自干起了个体。他以水产品养殖为主要经营项目,目前,他有三百多职工,资产也是好几千万。他说,你们看,我的腰杆不直?他用手敲了一下后腰部,看得出他的苦痛,尽管没有真正挺直,但他在我们这些人心中是挺得很直,很直。他深情地说了一句,要不是改革开放,我怕是要变成四个爪子的爬行动物。快乐和感触也写在他的脸上,他经常自虐,他说这样心中也舒坦,不是年轻人在乎什么身材相貌,他现在在乎的是给自己的内心不断播下快乐的种子。
他是全市出名的书法家,用高三爷的话说,老年大学书法第一人,非他莫属。他不满足干企业,培养了新人,他就做董事长。十年前就几乎天天到老年大学上课。他说,这也是他挺直腰杆的一件事,真是无悔。不然,这十年光阴,就没有了老同学相处的快感,就没有了另一种生活的相伴,更没有了诗意的人生。我说为什么,他说,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当然也可以激发出诗意,可那时脑子里就没有诗的概念,不会平仄,也不懂得什么平水韵,就是守着一堆鱼虾,也蹦不出几句诗来。
“这虾,吃的,嚼在嘴里香喷喷,可到了心底就有点翻江倒海了。”一位女学员说。是啊,这也勾起了张先生的一番感触,他想在自己公司的办公室来点文化品位,说一定要表现自己的身世,记住这些苦难,我很不理解,摇摇头,他视而不见。
张先生吟道:十有九八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听得很怪味,这是清代黄景仁的《杂感》诗句。他解释说,他看好前一句,小时候遭了不少“白眼”……
张先生转向我问,怎么样?我说很不怎么样!他藏住了笑,等我解释。
清朝的诗歌之所以无品,就在于牢骚满腹了。你借用来,也是牢骚,还有炫耀!说得轻点是自嘲,可骨子里的痛,这不是你感恩的想法!他一个劲地点头,还伸出手跟我索句,这也是他今天这顿饭的目的,我说。他笑,说,你看得准。
我卖弄起来,当然也是在琢磨。对联的平仄并不太严,但要有点意境,不能直白,唐诗以后为什么诗韵式微,恐怕只是让句子走心而不走幽径有关,这也是我的一贯看法。
一瓣寒梅香三九,十年老大暖古稀。
大家默然,沉思这十四个字。
既然张先生耿耿于怀于残疾,称不上“一朵”,那就“一瓣”。他颔首。始终以生命的顽强在严寒的日子里持守那缕梅香,才是他可以笑傲江湖的精神所在!十年的老年大学(句中有“老大”一语)学习经历也在句子里,还有一语双关的企业“老大”位置,使得他的古稀之年特别温暖,这个“暖”更是时代给与的。这样的炫耀,才是他的心情写真写照。张先生上前握手,说晚上就挥毫。
不过,他说,是不是调子太高,他那些年一直是低调。我说,老要张狂少要稳,你到了最值得快乐的时光,不高调,更不是你的性格了。他颔首微笑。
四
每一杯酒,大家都要来一个段子。高三爷首先带着调侃,“恭维”他的书法老师。举杯,暖暖地对着首席的孙老师说:“在这个不特别的日子,首先感谢老师的谆谆教诲,使我自学成才……”问题来了。“谆谆”两个字,他故意读作“哼哼”,他说,一个“言”字边,一个“口”字边,都是说话,别分得太清楚了。但问题在于,他是自学成才,否定之意,昭然若揭,惹得孙老师一饮而尽,说,对,我遇到了王羲之,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我是陪着你们玩的!
一个人可以这样调侃自己,心胸到底有多大,尽管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取乐的办法,如果真的拿他十几年的付出,来点燃一时的兴奋,他都舍得,你愿意么?我就问过我自己。
席间有一位段子手,他叫吴思江。他一头白发,一根青丝也不见,加上他的脸色也泛白,就像是戏台上出场的老寿星,也不甚确切,他的头发浓密,连前额也不秃。一位女学员问,吴厂长的头发怎么一夜之间这样纯白?吴厂长脸色一沉,说,你是要封我一个伍子胥第二是吧?一句话逗得人哈哈大笑。他手一挥,郑重道,这是被快乐染的!是啊,他在老年大学学书法学诗词也是十多年,出口就不乏诗意,更深层的是他内心有快乐的影子,总是相伴他的晚年。
他做市印刷厂厂长34年,在他手里没有倒闭,是他的最大业绩,但他说,就是发展不够,名字一换,赶上了改革开放,火了,他心中就不说是什么印刷厂的书记厂长,一口一个“涛笺传媒彩印有限公司”。
他做厂长也是出名的角色,至今他还“沾沾自喜”,可他说那都是快乐的笑话,可比不上现在年轻人创业的劲头。他在全县厂级干部中赫赫有名,每个会议的稿子都是亲自写,90%的是笑话段子,但段子里装满了启发,那个年头,只有印刷厂的职工最喜欢开会,无论是在上班时段开,还是在下班以后开,都兴高采烈,就是想听吴厂长讲话。
他只有一次是讲了真话,套话,也是必须要说的话,可说了三句就被前往吃饭的林市长打断了。他要汇报厂子的发展情况,林市长说,这是吃饭,你吴思江就是成心不让领导吃好饭是吧?吴思江苦笑。林市长说,讲两个笑话段子,就算你汇报得很好,怎么样?
吴思江说好。他的厂子里有个排版捡字的工人,练习业务很用心,不过,喜欢喝个小酒,晚饭在家吃,一杯酒,桌上还摆了从厂子带回家的那些铅字,一边摸着铅字练习手感,一边喝酒,忘记夹菜,往嘴里拾了三粒铅字,一口酒吞下,他老婆看见大呼不好,马上去了医院,总算救了一命。林市长拿过三粒花生米就把一杯酒倒在肚里,站起就走了,说中午还有个接待,是专程来听段子的,饭也不吃,匆匆走了。
五
席间有个曹老师,女的,一直默不作声。她是小学教师,头发斑白了,一辈子在山沟教小学,她说,俺一辈子没有见世面,就是听世面。她认真地听她的同学说快乐,脸上也有涟漪,就是没有波澜。王书记说,她有心事,最近从深圳回来就不正常了。这次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她是去了深圳给儿子看了两年孩子,刚刚跑回来。大家知道她是去当儿子的保姆了,可她说去看看画圈。大家不解。原来是她要走就走到天涯海角,当年一位老人在那画了一个很大的圈,她要看看圈有多么大。邻座的宋女士哼起了“画了一个圈”的歌。
曹老师说,周末,只要儿子儿媳休息,她就出走,一点不亲孙子,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去看圈,她说,走到蛇口,那圈还没有圈起来。最近她想去一个大湾区看看圈,可儿子拦住她,说,那里现在就是一地的推土机和吊车,圈还没有画好,怕圈管不住曹老师的脚步,走丢了,就太难找,硬是留下了遗憾,不过,再去,她说,必须去看那个圈画好没有……
不过,那圈看看可以,她说老了,肯定还有好圈,只是不能全看遍了。我相信,眼前这位从未相识的小学老师,尽管讲的这些话一点也不让人发笑,但她教学绝对是一把好手,一定会吸引她的学生。宋女士告诉我,她是省级优秀教师,在山沟里很知名。她对很多东西的理解总是有着自己的见解,而且很独到,我说高三爷,如果我遇到曹老师,那你就失业了,他也点头同意我的观点,惹来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飞出了吃饭的房间,连推门进来的服务员也跟着笑,我问她,你笑什么?她说不知道。只是我们的笑声感染了她,她觉得今天很快乐。
曹老师的故事还没有完。她也是老年大学里最忠实的学员,上了七八年,还要从头再上,做一名高三复读生。这种痴情非一般人可比。
她从深圳返回,车票买到了湖州。儿子儿媳傻眼了,问那里还有亲戚?她说是。她最亲的是毛笔,她借道湖州,去买了一包湖笔,回来分给班上的同学。
她说,不是让我看见的才让我停住了脚步,而是我所未见的,常常是我心中的向往。
她说,善书者不择笔,可看看我们一个个都是半路出家,毛笔字就是初步,字写得不好,不能埋怨一直倾听学员说故事的孙老师,要怪就怪没有湖笔!笑声,还是笑声,一桌子的菜没有动几筷子,就是觉得那盘排骨不吃很不过意。
曹老师说,看看我们这些“老来瘦”,再添点排骨,那真的剩下了骨头了,算了,吃饱了,她吩咐宋女士打包。
六
我看看还沉浸在快乐里的高三爷,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好像发现了我恶意的眼光,说,老了,连学生都欺负。我说,如果快乐可以欺负老师一辈子,那才是佳话。他的习惯是中午必须小憩一会,哪怕就鸡眨眼的午觉,他也会精神焕发,今天,他的午觉被快乐代替了,他还依然精神着。
一群人站在酒店的楼下,都被快乐拴住了,没有离开。午后的太阳挂在铁黑色的树枝间,斑驳的树影洒在地面上,普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淡黄的暖色给了一群人。
一向说笑见长的段子手吴思江说,谁也不能说那两个字,我们要离开,他又把我们招呼回来,要给我们解词。
“给你说说,什么叫‘快乐’。”显然毫无笑料,我们都不屑。
高三爷说,就是把午后的太阳留住。吴思江摇摇头。
“快乐,就是快点乐!”吴思江是在拆字,但的确有道理。我们不能不承认,时光留给这群人的普照时间总是比年轻人少了大半截了,快点,去乐!这是倡议,更是发自内心的叮嘱。
2019年1月12日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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