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雪地悲悯(散文)
一进入冬腊月,就让人想起雪,洁白的雪。
今年也是这样。距离新年刚好三天,天气就冷了下来。天气一冷,雪就来了,在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并且下得颇有气势。先是下着很小的碎米雪,簌簌地往下落,打在树叶之上,沙沙作响。到最后,竟然在草地上堆出薄薄一层。这是下大雪的前奏,雪粒越下越大,到最后,竟如雨滴。我一个人站在山上,亦看亦听。这下雪的乐章在眼前的山河野地,转眼就拉开了序幕。
午后,鹅毛飞雪便飘然而至。在窄小的书房,看着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雪花从天空飘落。几只雀鸟蜷缩着身子,落在横穿小街上空的一两根电线之上,孤零零的几个黑点,不时发出几声寒冷的叫声。除了雪地里孩子的欢呼,这景象多了冷寂的色调。
不久,草地白了,树梢白了,屋顶白了。这白,却正好凸显了这个季节应该拥有的主题。这主题,让我想起了雪地里不受待见的生命。那不是在路上行走的人,也不是风雪里息落的禽鸟,更不是积雪中嚎啸的野物。被定格在记忆中的特写,因为眼前的一场雪,从荒寂的过往流淌出来。
是的,在一片长满锈迹的山地里,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落雪季节,一口低矮狭窄的煤井,三个人弯着腰,拎着十字镐,扶着洞壁,一步一步往煤井深处走去,犹如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赶赴着未卜之路。前面是坑道,是积水,是黑暗。黑暗有多长,有多重,无以工具、也无以语言和无以思想来计量。能计量的唯黑暗里摸探前行的脚步,几步、十几步、几十步、几百步……最后,在一个壁洞,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被点燃,然后在光亮里,就看见了那些不见天日的岩土和不见天日的煤层。
从光明里进去,于黑暗中又点燃光明。一盏微弱之灯,让你窥到的却是演绎了多少年的世界。前面的人双膝跪地,先是用手抚摸着这个世界,然后用手中的镐,一点一点在这个世界开凿。所有的硬度和温度在挖凿中被解体消融,岁月被镐子击穿,冒出火星,粉碎着被凝聚太久的地热之力。这些岁月里的苦行者,用手中的镐,在沉积之处,瓦解着被泥土包藏的不见天日的故事。那种跪姿,是对泥土的膜拜,更是对光明和温暖的膜拜。很多年之后,总让我无端想起,生命与这块土地骨与骨、肉与肉之间的密切。前面的人跪着,保证了镐子扬起的高度和力度,跪着开采,跪着前移,把落下的煤置于身后;后面的人用锄头把煤往撮箕里面装。满一撮箕,这个时候,有人便转身,让上煤之人把撮箕端放在背脊之上,然后身子保持与地面平行,用两只手扶着洞壁,一步一步地往光明处移。到洞口,便看见亮。那亮,是天色,是雪光,有一些刺眼。几秒钟之后,你便看到寒冷,也看到满眼的白,那是从黑暗到光明,从地热到寒冷的跨越。
洞井里看不见雪,看不见光明;黑暗里感受到的不是寒意,而是地热。卸下炭,然后拾起撮箕,又开始向地热里去,把一地的冰冷寒凉留在外面。
黑与白,两个世界,却在数步之内被穿越。要么从白走入黑,要么从黑走进白。没有经历过的人,又岂能理解这种深入地下的艰难。这种艰难,那时却是我所熟悉的季节,我熟悉的地方里最常见的风景。
但挖煤的苦事,大多都是父亲去做。父亲是独子,从小对我们自是呵护有加,他实在不愿意让我们在这种境地中去冒危险。偶尔有事的时候,我们会代替他,去小红梁子的山上,和其他人一道,在乌黑的世界,做着这份危险的事情。很多年以后,父亲完全不可能想到,这样一件极具风险的差使,对我的影响是多么深远。我懂得了尘世之中,还有一群人,在雪地里的苦难。从而在情感导向上,我更愿意去接近他们,解读他们的艰辛与努力、卑微而无惧于酸楚、麻木却又安然于恶境的精神。
记忆中,有着很多与冬天有关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给人带来的灾难和消磨,往往让人难忘。白茫茫的大地,盛开着欢笑,这是因为烟尘里的一场白雪,平覆了大地的深深浅浅,也掩弃了人世点点滴滴的悲凉。
污迹被覆盖,痛苦被抹平,委屈被消散。于是我便看到雪地里的奔跑,雪地里的欢跃。但在这纯美的景致里,曾有一群人在生与死中步履匆匆。于是,雪花飞舞之中,雪地上留下哀嚎和血红。那是瓦斯爆炸时给人带来的不能磨灭的凄凉和悲恸。死的人和伤的人在一起,一边是生命皈依大地,一边却是在极苦极寒的季节,拉拽着苟且的余生。这极不和谐的镜头,生与死,分列于白与黑。直刺人世坎坷和睥睨生死磨难,一边剥离苦痛,一边却又在悲啼之中隐忍着劫难。生死的距离如此之近,几近于相互交集。雪地生悲,生发心如刀绞的疼痛。不堪之中,为死者也为生者哀嚎,幸与不幸,这个时候俱让人心有余悸。死去的人,在冰冷,在僵硬;而侥幸获生的人,在呻吟,在嚎叫。生死聚在一起,白雪缟素,乌云低垂,绝望与希望在绞杀,信念与信心在崩溃。绞杀于白茫茫的雪地,崩溃于白茫茫的雪境,泪水在放任流,疼痛在不断加剧,哀嚎在放大,然后渐至微弱,渐至无声无息。
死亡,就这样突然,也这样简单。生与死之间的岁月,你无法预判在某一段时间被定格。很多年以后,当我从这块田野里经过的时候,似乎尚能看到那冰冷僵硬的尸身,尚能听到那呻吟嚎叫的悲鸣。
没有必然,恨与爱,都让人产生恐惧;生与死,都让人产生敬畏。
死,终归于尘土,最终被一场大雪掩藏;生,终归于苟活,也被一场大雪掩盖。至疼至痛,最后都无声无息。自此,在那个地方,就少了人迹,一场灾难所带来的是人的难以忘却。既然难以忘却,眼泪,哀伤,在一缕香烟之中,一滴再滴,伴随着泪水滴落的,还有活人的心惊胆寒。
三十年过去了。而三十年前的那场雪,却一直下着一直堆积着,从来没有消停也没有融化。一场被白雪笼着的灾难,生命瞬间被定格于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最后在人世里,仅见到墓堆之上的蓬蒿野草,只见到苟活之人的悲楚狼藉。
偶尔,也还会有人想起,却成了感喟人生艰辛的一声悲叹。
雪还在下,记忆也成了白色。就连当年靠近地狱却又被死神挡在门外的人们,在岁月消磨里,也长出了如雪的白发。我相信,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也被定格,被定格于一场肝胆俱裂的事故。于生死,早已淡然,或者已失去了生死的概念。有什么还能比在死亡边缘更让人勘破人世的思悟。
活着的人,在替死去的人活着。不言疼痛,他们目之所及和思之所及,就是墓堆之上枯了又长,长了又枯的零乱蒿草。当端起烧酒点燃灯烛焚烧钱纸之时,他们才能释放生之哀恸的悲情。
酒,尽管喝。他们喊一声兄弟,然后在泥土里祭献着一杯酒。
烟,尽管抽。同样喊了兄弟,同样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们虽说不同死,但活着,必会去慰藉这些兄弟西去的游魂。
谁叫他们是兄弟,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劫难之后,尚能苟活,为自己,也为兄弟。劫余之生,又岂敢伤痛,但世事又岂能如我所愿,如他们这些不敢伤痛的人所愿。
悲剧的最后,谁也想不到,竟然让这一块田野,生出了慈性和神性。于是,在田野上,每年有人来,有人去,有人歌,有人哭。而最后,祭念变成祈祷,所祭之地也从田野搬移到了山脑包上的土地庙。
一次毁灭性地摧残,不要多久,在这薄凉之地,又长出白雪掩盖不住的稼穑,蓊蓊郁郁地生长。我想,许是这土地,浸淫了人之精血和苦难,才有这些稼穑的葱郁吧。
活,替兄弟而活。虽无言无语,却也是生命中最大的恩典。
雪终于停了下来,但它所渲染的白,还覆盖着大地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那是山河,是的,它属于我,并且也是属于这一群人的山河。
寡淡之时,人生动情之处,莫过于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而自己还能苟延残喘于薄凉。且在薄凉之中,尚能微笑以对。
每当面对他们,实在羞于说起我们曾历经的苦痛。即便于落雪之中,行走冰寒,背负沉重,但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是一群偷生者,替自己也替亡魂偷生,于极寒之境拾掇自己的生计,极苦之际经营养身之食。就像在白雪掩盖的野地,找寻聊以果腹充饥的雀鸟野兽,无需垂怜,于不易之中,自然地割断了俗世里的乖戾和怨气。
都不明白,其实都明白。不明白的是别人,明白的却是自己,如果有魂魄之灵,明白的还有那些死去的弟兄。
所以无语。所以沉默。
沉默,就不再说寒度,也不再说温度。就像在冰冷中,不说雪花之白,也不说大地之白。相信我的眼里呈现的绝对不是美景,或者说那美景是一种从苦难中演绎出来的幻觉。幻觉中,我以局外之人的身份,看一场生死,一次灾难和苦痛,以及一场寒冷和薄凉。
雪后的第二天,到底按捺不住俗尘的诱惑。于是,跛着负伤之脚,又一次去了山里。我想,即便空空而去,空空而来,终不辜负了这场寒冷,也不辜负了这场飞雪之遇。即便苦与疼,我需怀揣了羞涩和善念,去陪陪这凌寒而来的玉洁之物。
对于我,走出一道门,跨入一道门,我想,孤苦之中,我是多么想得到雪花笼住的田野,它的悲悯、营养和煽情的力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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