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个人的进行式(组诗)
◎一个人死去之后
一个人,比如F,死去之后
会产生若干全新的F——
儿女眼中的F,妻子、情人眼中的F,友人敌人眼中的F
像庐山的横岭侧蜂之间有众多小路
可供多角度进入——步行、开车、乘坐索道
人们沿着回忆录、书信、日记、遗嘱、谣言
反复进入F内心的美景、深渊、风
但只言片语的小径、粗枝大叶的绿荫
往往戛然而止
拒绝了这些探险者窥视者的脚步和眼睛
庐山般的F使遗像之外的真面目复杂、陌生
儿女、妻子、情人和友人敌人
止步于他内心不同深度、高度、温度的路口或悬崖
夜色一样犹豫,云雾一样茫然
这些茫然、犹豫也构成了死者内心的部分景观
他的儿女、妻子、情人和友人敌人
终将在各自的爱恋愤怒中
总结出一个全新的F
总结出一个人几十年的阴影和霞光——
但这已经与死者F无关
他乘坐火葬场烟囱内向上开出的火车摆脱往事
偶尔会把亲人友人的鼾声作为桨声,开辟一条水路
回到枕头作为渡口的家乡
他也可能在夜色掩护下
把自己这架长途奔袭的轰炸机,和解为风筝
飘进敌人的卧室、梦中——
只有当这些亲人、情人、友人、敌人也相继死去
一个人才会在尘世彻底消失……
◎一个人的遗体告别仪式
终于,他完成蜕变,像夏日之蝉
在火葬场虚无的高枝密叶间窥探
他脱下的空壳,被一群人环绕
哀乐和哭喊抑制了他发出的蝉鸣
他感到遗憾
告别遗体就是告别遗址
一个人的少年暮年栖居过的遗址
被美容师用油彩掩饰住荒凉
以便使一个人的遗容配得上遗址周围的花瓣和
吊唁者游客般的眼睛
他,或者说蝉,俯瞰遗体或者说遗址
觉得它过于软弱、虚假、陌生
他怀疑自己的灵魂
竟与这个可疑的躯壳搭档多年
它,竟盛载过一个人广大的热爱、悲凉和冲动
他在抽象的高枝密叶间窥探
那低头饮泣或者沉默的人群中间
有几人曾与这个有温度的身体
发生过深度关联?有谁抬头
识破了他抽身而去隔岸观火的诡计
有谁感觉死者的热爱、悲凉和冲动
在自己的体内卷土重来
死者的妻子、情人还是儿女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血肉
已被一个人悄悄改造成几棵蝉鸣之树……
◎一个人深入夏季的原始森林
这无边浓绿的原始兽群
高海拔地吼叫——与之相比
我生存其中的某座城市里的悬铃木
则成了家禽
闷热、琐碎、悬着铃铛的家禽
而这无限清凉的兽群纷披杂花和鸟鸣
向天空狂奔
我沿着它们开辟的道路向上狂奔
瀑布呼啸,穿过喉咙
在我肺部转折为一头豹子的歌声
在山巅,我定居成一棵树
或曰一头绿豹
一个硕大的鸟巢筑成有力的胃
消化山风、阳光和微雨
叶绿素充满我新鲜的呼吸和身体
有谁知道我头顶结出一枚浆果
它使我的呼吸和心跳抬高了五到七厘米
有谁发现我与另外一棵树做了一夜爱情
在早晨
生出一地蘑菇、菊花、木耳和露水——
一地的只有小名而不需要大名的孩子
有幸成为它们的父亲
我需要从头开始学习关于夜晚和清寒的知识
并让腰带陷入体内
成为一道初生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