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六指豆腐(散文)
黑驴咯噔咯噔地走着,眼前蒙了一块黑布。黑驴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有时方向只存在于心中。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杨二哥家的煤油灯只剩下一豆摇曳的灯火,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种暖,弥散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磨盘呼噜噜响,像夜色中一位沉睡的巨人。这时,村子里的人都睡了,唯独村后的这座豆腐坊,睁开一豆灯火的眼,看巨人躺在大地上酣眠。
不用翻墙,我家的老屋和杨二哥家的老屋只隔着一堵墙,墙上有一个洞,我侧身而过,就来到杨二哥家的豆腐坊。该如何形容这样一种气息——睡在襁褓中的婴孩睁开眼就去寻找母亲的乳房,小手抓着,小嘴蠕动,整个身体都充满了力量,目标是一枚鲜艳的红枣一样的乳头。或者,是五月麦熟的气息,一波一波的热浪在麦田中起伏,就看见丰腴的日子,就看见热气腾腾的馒头。
豆腐坊自有豆腐坊的气息,杨二哥把黑驴卸下来,牵进驴棚,丢进槽里一捆草,撒一把黑豆、麦麸。这时的驴是一头自由的驴,吃饱了看天,看累了睡觉,睡醒了在地上打一个滚,甩一个响鼻。意思是日子还算凑合,没有什么值得抱怨。杨二哥六指,是一次在给队里铡草时一不小心切断了四根手指,回家让母亲撒上一把草木灰,留下了一个六指的绰号。别人叫,我不叫,我安安静静坐在杨二哥的草铺地(北方农村用稻草玉米秆麦秸豆秸做的一种床铺,冬天御寒取暖)上,翻看杨二哥的画册。说是画册,其实就是画的小人儿,有呲牙咧嘴的汉奸头子,有歪戴帽子的国民党军官,还有一个素面女子。
磨碎的豆沫,被杨二哥放进一块棉纱布,房梁上挂着一架十字拐,一端吊上一个角,杨二哥拿起一对夹棒,夹上纱包用力挤压,压榨出鲜嫩的豆汁。此时的杨二哥光着膀子,一用劲儿胸肌腹肌背肌肱二头肌全都鼓了起来,我就停下翻看手中的画册,咬着牙使闷劲儿。
我上初中时,做过一道题:上述豆腐制作工艺流程中磨浆属于_______(填“物理”或“化学”)变化,由豆腐花制豆腐的过程就是将豆腐与水分离,该过程利用的操作名称是_______。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物理”、“卤水点豆腐”,哪知道卷子发下来化学老师给打了一个大红叉,且用红笔修改为“过滤”。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明明看着杨二哥在沸腾的锅里加上那么一点盐卤,搅拌,冷却,盛放在木制的托盘里,就成了乳白鲜嫩的豆腐。
时间是深秋,老河滩上的雾正浓,一团引着一团,一团拥着一团向河滩上滚,向村子里涌。一声喊:——豆腐——来,划破寂静的天空,是杨二哥骑着自行车,开始走村串巷。
我熟知豆腐制作的每一个流程,闭上眼,从那头蒙着眼的黑驴开始,时间滴答、滴答,在昏暗的老屋里走动。上包,杨二哥额头、脖颈子上的青筋暴露,将浓浓的豆浆挤压出来。到了夜幕时分,开始在铁锅里熬煮。那粒粒黄豆是皇天后土的结晶,日月更迭中过滤成金子的色泽,饱满,真诚,经由一双缺损手指的手,筛选,进入按部就班的制作流程。
日子忙碌而真实,杨大娘坐在蒲草团上纺棉。就是那么简洁,就是那么简陋,杨二哥多年来一直和杨大娘相依为伴,渡过那么多简洁的时光。豆腐坊里的灯光暗了,夜色沉沉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将村庄点染成一帧静物画像。灶膛里的火光渐熄,偶尔还有一截未燃透的木柴发出爆裂的声音。沿着这爆裂,一缕悠扬的二胡声依附着夜的身影在村庄响起。
杨二哥拉二胡全凭自学,在琴弦上抹上松香,紧一紧弓弦上的马尾,双眼一闭,指尖抚移——“哽”的一声,乡村小夜曲开始。舒缓时仿若村前的流水,走过春,流过夏,载浮起秋天的片片落叶;激昂时如大地上奔跑的野马,于无声处听惊雷,炸开沉闷的岁月,电光火石间露出村庄坚硬的骨骼;悲伤时,你能看见杨二哥眼角渗出的泪水,时间长长,岁月长长,母亲在嘤嘤的纺棉声中老去,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琴声戛然而止,杨二哥的豆腐已凝成光阴沉淀的白。
想想,我们村吃豆腐还是有点奢侈,若非家里来了亲戚很少有人切几块杨二哥家的豆腐炖菜。二哥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在村东烧窑,制作陶盆,每逢装窑的日子就喊来各家的男女老少,一起干活,一起吃饭。窑场上支了一口大黑锅,白菜,猪肉,粉条,最重要的是买了杨二哥一整块豆腐。铁锹在大锅里搅动,火焰在灶坑里熊熊,装完窑,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下来,打了一个激灵,开伙,吃饭。我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直到蹦了两下,确认再也咽不下去作罢。
既然说豆腐,就不能不说到刘安。这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封王,打破了富不过三代的谶语,汉高祖之孙,淮南王厉王之子,才思敏捷,阅遍天下文章,同时也是一位文学评论家,竟然搬来屈原的《离骚》做了一番头头是道的评价,相较于现在很多各种研讨会评论家不知高出了多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刘皇兄将鸡蛋去汁,用艾草燃烧取其热气,让蛋壳浮升,可谓是世界上最早尝试热气球升空的实践者,若非后来炼丹制药,怕是要成为一位真正的科技先行者。
山是好的,泉水是清的,刘大哥此时想必已然觉得有些仙风道骨了,站在一方青岩之上,指挥着各方招纳而来的方术之士:“劳烦各位仙家,八公山将是我得道成仙之地,待我羽化之日,我的封疆臣民都会留给众位;若不然,哼哼,你懂得。”一句话千人噤声,石釜里的豆浆热气腾腾,蒸汽混着山岚,真有点仙气飘飘的意思。有人或许看出端倪,或者真想待刘大哥成了仙人之后得到封土子民,建议加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块石膏,投入锅里。这一投不要紧,丹药没成,中国食谱却从此添上豆腐家族,煎豆腐炖豆腐小葱豆腐麻婆豆腐酸辣豆腐臭豆腐豆腐干豆浆豆腐皮腐乳豆腐丸子豆腐丝……
喜食豆腐者众,苏轼“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甚蜜酒。”朱熹“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术,安坐获泉布。”窃喜或叹惋间,终是忍不住把一块豆腐挟进嘴里。我以为最为全面描述的豆腐的还是元代的郑允端:“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英鲜。磨砻流玉乳,蒸煮结清泉。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五食勿与传。”磨浆,蒸煮,以及豆腐初成之时的形色味神都一一记述下来,香逾石髓,我找不到能比这个更为恰当的形容。
琴声断,杨二哥临走时孑然一身,没过几日,母亲也追随而去。只留下村后的一座老屋,以及在风中翻卷的的画册,那画册也有我童年的痕迹,留白处,是一块回甘的老豆腐,在齿颊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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