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个监控吧！
　　 爹扯住了山娃远行的脚步，郑重说道。
　　 监控？
　　 山娃支棱着耳朵，如受了惊吓的猫。
　　 嗯，监控。
　　 安啥？烧钱的玩意。山娃不解。
　　 混账！爹咬牙切齿道，野狗多着呢。
　　 野狗？
　　 山娃拧着眉，挠着一头衰草。
　　 猪脑！绿帽子，懂不？
　　 爹的眼里喷着火。
　　 奥……安，马上安！
　　 山娃说罢，旋风般离去。
　　 菊花，商议个事。
　　 啥？
　　 安个监控吧。
　　 安那玩意干啥，监视我啊？
　　 菊花说完就笑，笑得浑身乱颤。
　　 想哪儿去了，防盗不是。
　　 有啥可偷的。菊花不屑一顾。
　　 不怕劫财，怕劫色不是。谁让俺花儿这么漂亮。
　　 山娃说着，讨好地凑过去，双臂张开将菊花箍住。
　　 去去去，尿壶镶金边，就竖个好嘴！
　　 菊花奋力挣脱。
　　 花儿，安了哈。
　　 安呗，老母猪打圈（方言：交配的意思），你说了算。
　　 电脑装爹家吧。
　　 凭啥？
　　 菊花甩过一个冷眼。
　　 你要上班，忙；爹空闲，力气也足，防得住。
　　 菊花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监控安装完毕。
　　 测试，画面忒清晰，飞个蚊子也看得见，房前屋后，一目了然。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爹背着手哼着小曲在门口打转转。
　　 菊花，走了。
　　 山娃挥手作别。
　　 走吧，放心走吧哈。
　　 菊花阴阳怪气。
　　 爹，走了。
　　 嗯。爹拖着浓重的鼻音回复。
　　 山娃走了，爹的心天天吊着。一有风吹草动，他便骨碌爬起，盯着电脑，眼睛一眨不眨。
　　 也难怪爹心里忐忑。
　　 近几年，好腿好胳膊的纷纷去外地打工，村里除了老弱病残、妇女儿童，青壮年越来越少。不知从何时起，村里兴起一股歪风，流行找噶伙（情人）。阴盛阳衰的局面下，男人成了香菜饽饽，一个男人同时跟几个女人好上已是司空见惯。而对于女人来说，找不到情人，似乎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
　　 爹清楚，儿媳妇菊花不愁找。菊花俊溜，腰儿是腰儿，腿儿是腿儿，头儿是头儿，尾儿是尾儿，在村里数一数二。走在街上，男们人紧盯了菊花，眼珠子都快射出来了，恨不得变成县医院那架胸透机器，将菊花的一切看个分明。
　　 之前，山娃在家，加上有爹兼职守门员，那些觊觎良久的男人只能过过眼瘾，不敢轻易越过禁区。
　　 如今，山娃走了，菊花独守空房，如一只裂了缝的鸡蛋，难免引发苍蝇的惦记。
　　 爹重担在肩，丝毫不敢懈怠。
　　 爹适合这差使。老伴去年被阎王招去，孤单，但自由。站起一根，躺下一条，了无牵挂。
　　 爹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山娃。确切说，是菊花。
　　 当年，爹承包着窑厂，在村里大大小小算个人物。山娃从小娇惯，高考名落孙山后，与社会一群盲流为伍，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但是，有老子的光环罩着，菊花这朵鲜花便顺利地插到了山娃这坨牛粪上。
　　 一棵白菜被猪拱了，爹指定呼天抢地，愤愤不平。但是，山娃娶了菊花，爹却自鸣得意，心安理得。其实，他内心是惶恐的。名副其实也好，徒有虚名也罢，不管咋地，自己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这么漂亮的儿媳一旦红杏出墙，自己的脸往哪搁。
　　 抱着这样的小心，爹愈发看得紧了。
　　 其实，对于菊花，爹无可挑剔。菊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很孝顺，平时里做了好东好西的，总是喊了爹一起享用。爹兀自感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摊上这么个懂事的媳妇。为此，尽管媒人踏破门槛，爹还是一次次打消了续弦的念头。一个人就好，清净。寂寞难耐时，钻个老婆门子啥都解决了。
　　 当贤惠成为一把双刃剑，爹的心里便敲起了小鼓，他害怕失去，害怕节外生枝。
　　 最初，风平浪静。之后便有了潮起潮落。
　　 那一次，爹半夜醒来，隐隐听到隔壁有异响。贴了墙壁偷听，却似是而非。一夜忐忑，一夜难眠。
　　 天将亮，隔壁的门吱扭一响，爹忽的爬起，眼睛贴到了电脑上。画面模糊，隐约间，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窜出院子，打开街门，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
　　 爹大吃一惊，尽管夜色弥漫，但轮廓清晰，他大脑中出现了一个名字——大清。
　　 大清是菊花的初恋情人。曾经私定终身。但是，媒人的巧言令色，菊花父母对金钱的向往，将一对鸳鸯生生打散，菊花最终做了山娃的女人。
　　 爹一度得意洋洋，窑厂厂长的光环熠熠生辉。其实，徒有其名，那几年，市场疲软，加上管理不善，入不敷出，别说利润，哪怕工人的工资都要一拖再拖。所以，尽管成就了山娃与菊花的婚事，但对于菊花，他心生愧疚。
　　 为捍卫山娃的婚姻，他密切注意着“敌情”，并掌握了大量情报。
　　 大清时常半夜潜入山娃家中；
　　 村长也时常潜入山娃家中。
　　 对于大清，爹百感交集。对于村长，爹却愤慨不已。奶奶的，当年老子干厂长那会儿，你小子挖空心思与我拜把子，如今，落井下石，竟敢睡我儿媳，呸！
　　 恼怒归恼怒，爹却无计可施。曾经忍无可忍，喝了点酒去村长家，想摆平此事。孰料，村长一条大中华奉上，堵住了爹的嘴，一个让山娃入党的许诺又封住了爹的心。去之前的那些虎虎生风，瞬间泄力，一句“谢谢村长”为这次讨伐画上了句号。
　　 窝囊！腌臜！
　　 看到村长肆无忌惮，爹捶胸顿足。
　　 找山娃去！
　　 本来，电话可以说明，除了羞于启口，爹也怕走漏风声。通讯设备这么发达，被人窃听了怎么办，丢人呢！
　　 爹权衡再三，决定找山娃了断。
　　 爹立刻动身，一番周折之后，终于寻到工地。
　　 大叔，找谁？
　　 一个晃着膀子的年轻人试探着问。
　　 找山娃。
　　 你是山娃什么人？
　　 我是他爹。
　　 他爹？眼神里满是疑问。
　　 我真是山娃他爹。
　　 爹陪着笑脸，心里骂道，奶奶的，闲的蛋疼，大老远的来冒充。
　　 找山娃干啥？
　　 干啥，我是他爹。爹吼起来。
　　 年轻人一哆嗦，审视了一会儿，忽的抬头，朝不远的工棚里喊：山娃，你爹来了！
　　 俺爹来了？你妈还来了呢！哈哈哈……
　　 工棚里传出了山娃的声音。
　　 爹听得仔细，扯着脖子喊：山娃，是我！
　　 工棚里露出一个脑袋，爹一眼瞅见，又喊：山娃！
　　 那脑袋如探出水面的王八，晃了一下，迅速缩回。
　　 爹原地等候，始终不见山娃人影。
　　 混账！爹急不可耐，再次扯起脖子吼：山娃，人家都忙着上工，你在屋里干啥？
　　 没有回音。
　　 好半天，山娃终于出来。趿拉着拖鞋，头发蓬乱，面容憔悴。
　　 山娃，咋不上工？
　　 爹强压怒火。
　　 累了……歇会儿。
　　 山娃嗫嚅道。
　　 爹盯住山娃，不再言语。山娃闪烁不定的眼神引发了爹的怀疑，他不由分说闯进工棚。
　　 工棚里一片狼藉，味道刺鼻。高高低低的板床上散乱着各种衣物。
　　 蓦地，爹发现了新大陆。一张板床上，一个长发女人正蛆一样缩在被窝。看到山娃和爹进来，懒洋洋爬起。
　　 这位是？爹警醒地问。
　　 工友……朋友……
　　 山娃语无伦次。
　　 六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让爹很快做出了明确判断。
　　 爹沉默了，摸烟，点上，烟雾瞬间升腾。
　　 爹，你咋来了？
　　 山娃小心翼翼。
　　 路过。
　　 回答如此简洁，如此果断，连爹自己都感到吃惊。积攒了许久的怒气，一路上演练了多少遍的道白在此刻化为轻烟散去。
　　 爹，菊花不在身边，苦着呢。
　　 山娃尴尬地笑笑。含住了香烟，一吸一吐，浓烟滚滚。
　　 爹，家里还好吧？
　　 山娃实施战略转移。
　　 挺好。
　　 爹漠然回道。
　　 那就好。山娃释然。
　　 走了。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走几步，蓦然停住，沉吟了片刻，撇下四字：早点回去。
　　 爹走了，山娃蒙了。思量了半天，最终决定回家看看。
　　 回乡，讨工钱是必须的。
　　 山娃一堆谎话甩出去，工头没有为难，顺利开了票子，临了，不忘斥责几句，你小子，整日寻花问柳，看你回家怎么交代。
　　 山娃顾不得理论，返回屋子，跟长发女人咕哝了几句便踏上了返乡的征途。
　　 回来了？
　　 回来了。
　　 菊花有些惊异，山娃却没有冲动。
　　 花儿，钱。
　　 山娃慌乱掏钱。
　　 半年就八千？
　　 菊花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
　　 不花？
　　 山娃吭着鼻子甩过一个冷眼。
　　 菊花瞪着山娃，咬牙切齿，肚胸脯一起一伏。
　　 花儿，我去爹家坐坐。
　　 我也去。
　　 干啥？山娃瞪圆了牛眼，做饭！
　　 菊花充耳不闻，紧紧尾随。
　　 爹。
　　 坐。
　　 父子间的对话异常简单。
　　 山娃不做声，眯着眼斜视着监控。监控里，一条狗在门口窜动。
　　 爹吭一下鼻子，叼起一支烟。
　　 父子俩无语，轮番制造烟雾。
　　 山娃沉吟了一会儿，屁股开始往电脑处挪。电脑就在炕边。
　　 爹，给！
　　 菊花见状，迅速开了口。
　　 这是干啥？
　　 望着菊花递过来的一叠票子，爹慌了手脚。
　　 一千块。爹，孝敬您的。山娃不在家，家里的一切就仰仗您了。
　　 菊花说得动情，声音哽咽。
　　 不要！菊花，干啥呢。
　　 爹梗着脖子，态度坚决。
　　 山娃视线早已从电脑撤离，转向了那沓票子。抬头瞪着菊花，嘴巴张合了几下，却最终选择了闭嘴。
　　 爹，留着。菊花拉开抽屉，把钱一放，告辞。临出门，扭头，意味深长道，爹，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一家人，就要互相照顾。
　　 爹木然地抽着烟。
　　 有了一千块做铺垫，山娃胆子逐渐肥了起来，跟爹南朝北国聊起来。
　　 聊了一会儿，山娃不自觉地靠近了电脑，开始搜索。
　　 别动！
　　 爹一声断喝，犹如天空划过一道霹雳，吓得山娃一个激灵。
　　 咋啦，爹？
　　 山娃大惑不解。
　　 漏电，小心爆炸！
　　 爹说着，从炕上滑过去，一把扯下电脑插头。
　　 把平房上的棒子收起来。
　　 爹下了命令。
　　 山娃心有不甘地执行命令去了。
　　 爹，菜做好了，鲅鱼，红烧排骨，都是你爱吃的。和山娃喝几杯吧。
　　 菊花小嘴似抹了蜂蜜。爹听着，舒坦。他看菊花一眼，欲言又止，默默地去了山娃家。
　　 山娃和爹酒杯碰得咔咔响，
　　 一杯一杯又一杯。
　　 菊花不时过来锦上添花。
　　 爹醉了。拐着小篓，摆着一副非常6+1的姿势，三摇两晃地走了。
　　 山娃也醉了。呕了一炕，睡得死受。
　　 菊花不愠不怒，面带微笑把碗碟收拾得井井有条。
　　 爹，没啥事吧？
　　 酒一醒，山娃便去了爹屋，开门见山问道。
　　 没事。这点小酒算啥。
　　 爹轻描淡写。
　　 不是，我是说家里没啥事吧？
　　 山娃有些心急。
　　 有啥？没啥。挺好。
　　 那你……
　　 山娃想问爹怎么突然就去了工地。
　　 去去去，好好干你的活，别整日价光棍儿起早，心思不少。管好你自己再说。
　　 爹烦躁地挥手，将山娃驱逐出境。
　　 爹，走了。山娃前去告别。
　　 嗯。爹鼻音浓重，面无表情。
　　 菊花，走了。
　　 走吧，家里有爹，有监控，放心。
　　 菊花意味深长。
　　 山娃转身，逐渐消失在菊花的视线里。
　　 蓦地，爹赤着脚从屋里窜出。
　　 走了？
　　 走了。
　　 爹不语，目光投向远方。
　　 爹，回屋吧，街上冷。
　　 菊花说着，伸手搀住爹。
　　 把监控撤了吧。
　　 咋啦，爹。
　　 耗电，闹心。
　　 爹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