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假了，几个熟悉的家长找我，说在茶舍给他们的孩子说说作文。我问，啥作文？他们说是关于故乡的……
　　 写故乡，这不是技法的问题，这群孩子，生在城市里，连故乡有什么，怕是都不知道，一点感性也没有，就像一张白纸，却放不下一个字，要挤出他们的故乡情结，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问我，你的故乡有什么？故乡，给了我什么？是啊，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就像一支箭一下子穿透了我的心，我放弃了对他们故乡印象的追根究底，或许我对故乡的回忆可以启发他们想出点什么。
　　 我的故乡藏着良辰美景，美得让人窒息。
　　 但那时候，我面对良辰美景，错过，一再错过，或者说，身在美景不知景美。多少年以后，再来把摸，那些在脑海摇曳的风景，还是新鲜得可以一掐就涌出浓浓的蜜汁。
　　 我曾经抱怨过，故乡的土气，闭塞，毫无生机，仿佛就是躺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土坑里沉沉睡着的懒汉，在这里，要越过环山，对于一个翅膀尚嫩的鸟儿，无疑是一个危险。高中毕业，我在“哪来哪去社来社去”八字方针的指引下，毫无想法地回到生产队上务农，接受现实吧，我的祖父辈也都是一辈子在这里度过的，步其后尘，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可突然那个一辈子难忘的春天唤醒了我，我要改变自己。当我幸运地考上了学，那天要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莫名的失落，仿佛是一个从未被发现的魂，突然拽着我的衣襟，一步一回首，轻轻拳击着胸前那颗心，我知道，故乡里有我不能舍去的东西，眼前那些看似死气沉沉的东西突然成了我眼前最生动的良辰美景了。
　　 有没有不如意？有，但那段时光太仓促了，我也来不及去抱怨什么了，只想再捧着我的故乡，包裹着故乡的良辰美景，也抚摸着她的沧桑粗糙。
　　
　　 二
　　 一座破旧的老屋，挂在村子的东北角，那是我的家；邻居的房子也不整齐划一，是参差不整，没有丝毫的美感；一条老街坑坑洼洼，不远处就是尽头，似乎没有什么希望；几条弯弯曲曲的胡同，拐进去就转向，逼仄的感觉让人添堵。可这些是我记忆里再熟稔不过的故乡样子。别看百年如此，几乎没有变化，可在任何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都可能窜出一些讨好我的植物。纵情铺开的棉槐条子，等长粗点，我和同伴剪断几株，绑上一根布条，赛着打陀螺。从散石墙缝钻出来的迎春花，遮住了青苔，哪天抽出几片淡黄的叶儿，哪天缀了几朵嫩黄的骨朵，我都知道。在小路边上，顽强扎根的小草，匍匐在路面上，就为了逗人的脚？小草，就是为铺一条绵软的山路而生。从一片沟塘子爬出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在日光下映着人的眼。不起眼的植物没有嫌弃我的故乡，努力地打扮着，就像喜儿头上的红头绳，依然是最美的点缀，比《红楼梦》里的金钗银簪还要生动，还要鲜活。
　　 红楼里的大观园，是圈住的变态美。而我的故乡，给了那些植物任意恣肆的空间，没有人为的篱笆，只有蓝蓝的天空，是没有故意涂抹色彩的自然美。
　　 尤其是从贵叔园墙缝隙爬出来的刺棘子，一直到山野都被绿色涂抹得没有了杂色，它还是死气沉沉。直到有一天，竟然在细枝上挂了几粒褐色的小苞苞，就像吃奶的孩子突然蹦出几粒小小的牙齿，好像第二天就炸开了枝上的苞苞，一派大器晚成的状态，这样的青春太沉厚了，生命如此神奇，就像经过千回百转，一定要迎来明媚。
　　 多年以后，想到我自己的坎坷，想到自己遇春绽放的情节，马上想到了满墙的刺棘子。我是高中毕业四年之后去考学的，故乡里的植物唯有它最像我的身世经历，于是多了看几眼的冲动，用现代人的话说，也自恋。也许那些刺棘子想不到还有一个钟情于她的人，但是我之情所依。
　　 这些植物不能登上我们的阳台，跑进我们的花盆，他们照样完成着生命的进程，抽枝，缀叶，开花，结籽，它们的每一天都不虚度，扎根在故乡的泥土，甚至是墙缝，在苍黄的背景下，永远都给我们不小的惊喜，甚至启迪。我曾经想，如果是别人给我那些教训，哪怕语调温柔得像母亲轻拍着婴儿入睡那样轻盈，我未必会心悦诚服地接受，而用心参悟透彻了的东西，总是会抢先占据我们的脑海。也正是这些土气的植物，让我一下子望见了我来时的路，梦见了前往的路，多远，我也不会迷失，不会忘记，甚至人生要挣扎着努力，就是在最贫瘠的地方，也要学会绽放自己。出生在何处无法选择，可以选择的只有努力。
　　 我家的老屋在高处，每当雨天，或者无事，趴在窗上瞭望，入眼的不是蓝天白云，也不是雨幕的生动，是邻居家的一幢幢房舍，特别是经年持久的海草房，上面长满了星星，不是亮晶晶，而是闪着翠绿，也有淡红。那些星星，我们称作“饽饽指头”，圆乎乎的，握在手里，胖墩墩的感觉，瓣瓣如花包裹着花蕊，和我们现在说的“多肉”很相像，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一个品种。雨后，房顶就湿润松弛了，我们擎着竹竿，趁着大人不看见，就戳几个下来，顾不得洗洗，擦几下就入口，酸酸的，吃的时候要呲牙歪嘴，顶住那种奇酸的冲击。
　　 房子是国盛哥家的，他怕我们弄坏了海草房，瞪着眼也镇不住我们，只能回家搬来梯子，亲自爬上去，给我们摘下几粒大的饽饽指头，他是想防止以后我们破坏。
　　 长大以后，这种对酸的口感和坚持始终不能放弃，国盛哥的影子总是一起伴随着，那种呵斥不住就想着讨好的法子，总是让我想起如何做人。我长期在教学一线，和那些孩子在一起，他们的顽皮如当年的我，呵斥之外，总是要随顺了那些孩子的天性甚至是小小的劣性，水流易疏不易堵，古书上早就明示于我们，可都不如国盛哥竖起那挂破梯子时给我的感触深刻。
　　
　　 三
　　 很多奇怪的想法都来自故乡。我常常看着邻居家房脊上的一株草出神，就像是去想一个人，不想让她逃离我的视线。那是一只什么鸟衔来的种子，或者是大风狂吹而散落在屋脊。草接受了随遇的命运安排，就在那里安家扎根。盛夏的季节，仿佛一只扶摇直上的绿色大鸟，它在风中时时做着欲飞的样子。草，选择了高高的起点，尽管那里不适合起跑。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出生是偶然的，在谁家长大似乎也是偶然，就像我被养父母抱养，安身立命不在乎是贫瘠还是肥沃，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可安于生命的存活，不哀怨，也不乖戾，真的让我生出莫名的感动，草的精神从来都是卑微，可它的生命一点也不比花儿短多少。
　　 花无百日红，草可翠绿一夏一秋，“不要人夸颜色好”，但愿这句诗就是送给屋脊上的草。屋脊，风来袭，草无依；雨敲打，无伞可撑；暴日曝晒，无物遮蔽。唯有这些草，相伴着屋内人的烟火人生。炊烟升起，熏烟绕身，草以为是浪漫而诗意的氤氲之气，还有什么可以无怨地接受着它身下人家的所有！
　　 朔风冬雪，不知什么时候摧残了草，草无声无息，它无需呼号，做出悲切的声音等我们去同情，去拯救，第二年的春，萌芽在屋顶，夏的颜色似乎首先给了屋顶的草，又是一片葱绿，又是摇曳的景，更是举翅欲飞的鸟……
　　 鸟的叫声随时可以弥漫在故乡的任何一个角落。树上繁密的叶间，传出了清脆玉音，人在树下从某个叶缝寻觅鸟的蛛丝马迹。在一堆草垛上，轻啄着褐黄，以为是谷粒的颜色，一阵抱怨地飞走，不放过可能留存下来的一粒米，满足着飞行和温饱的需要。
　　 我家的屋顶，邻家的屋上，鸟儿欢鸣。有时候跳跃在窗棂外的条状阳光里，轻啄着洒下的阳光，然后举首，似乎是在看着我，要唱一首歌，没有题目，千古一曲，始终不变。听不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可灵动的韵律，无需谁来审核，天籁之音啊，心静，心也空，唯装着翡翠般的鸟鸣声，人在有些破旧的老屋，土气的村落，反而变得洁净而出尘，喧嚣也遁远了，《诫子书》的语句也变哑了，《三字经》的节奏也不铿锵了。这些鸟儿就是些不起眼甚至卑微得在某个年代要一并除之的“四害”之一，我们叫它是“家雀”，麻雀的名字不地道，“家”字有宠溺的意思在其中，属于我们的。一个“家”字似乎让它们没有了忌惮，有时候一群，布满了窗台，还有猪窝盖上，甚至是酣睡的猪身上、头上，毫无恐惧。这些地方一粒米也没有，或许有风吹来的草屑草籽，别无长物啊，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快乐，只因为我们给了鸟儿一个温暖的“家”字。——哦，快乐和幸福原本就是不需要任何堂皇的理由！
　　
　　 四
　　 老街边上长着几棵很挺拔的树，梧桐叶子就像壳郎猪的耳朵，罩住了地面，就像为迎接每个出工的人，遮蔽着火辣的太阳，把清爽留在回家的路上。那株叶子小得如影视演员梁天的眼睛一样的榆树，就是不让太阳从树隙间射穿，微雨淅沥弥漫，滂沱大雨浇灌，伫立在树下，无需一身蓑衣，一件斗笠，不必遵循雨天不能站在树下的规矩，这里的雷都是在山后，似乎是滚过地面，奔向了大海，只作势而不来真的。儿时常想，天公也偏爱我的家乡，多情可以感染雷霆，不再万钧，变成了浑厚的音乐，给故乡带来生动，雷霆也会变得温顺适意。
　　 那三棵并肩的白杨树，仰首去看，毛茸茸泛白的叶子背面似乎沾满了故事，故事是用歌声表达的，那些蝉，各类品种的蝉，都相约而栖树，大个的黑乎乎的是“马乐喉”，扯着嗓音，不知疲倦；满身梵绿颜色的“嘎啦”，嗓音嘶哑，就像腾格尔的草原之歌，别有风味；细声柔腔的花旦角色，属于那些“婕拉”，仿佛是大观园里一群丫鬟排着整齐的队伍，分列在路的两边，夹道欢迎她们的主子，此时人就是有再多的委屈，都变得释然一笑，全飞去了。
　　 尤其是治疗失眠，安定啊，还有什么红外线刺激啊，都统统是自找苦受，越是蝉儿嘶叫时，在树下铺一挂草帘子，最好是刚刚收割的麦秸，带着麦香的味道，伴着蝉儿的音乐，躺下就不想起来，除非队长逐个用脚踢着睡人的屁股，才懒洋洋地睁眼……
　　 故乡啊，你给了我什么？是安逸的情调，尽管是在一个不能登上地图的风景里，但那里或许就是不让没有情调的人发现，故意存留着最古朴的韵律。有时候我想，一生面对噪杂而不烦心，是不是蝉儿给了我启发，或者就是蝉儿给了我最地道的训练，让我适应了在噪杂喧嚣的环境里，不紊乱，不心烦，不恼怒。看来是做人最底色的问题，却我觉得常常扰人不静的就是这些，我得感谢那些蝉儿，尽管没有唤起我的音乐细胞膨胀，但给了我这样的心境，比什么都好啊。
　　 还有那个低矮的豆腐坊，把粮食的乳汁榨取干净，喂养着我们长大，我常常想，再好的东西对生活在山沟的人都不能构成诱惑。还有那盘巨大的石碾，碾压着我们的岁月向前，向前，一直把我送出山村，走出村落，耳畔还响着吱呀吱呀的碾米声，响着我的邻居六母吆喝毛驴快走几步的催促声，想起邻居那一张张温和而不挂日子艰难的脸，生活再怎么艰苦，那张张脸庞就像一页页的书，写满了怎样去用毅力和精神泅渡生活的诗句。尽管那几行诗的节奏是低沉的，可正和了大地的韵律。耳边还响着石臼捣米的沉闷声音，那是夯实日子的民歌，旋律从来都是一个，却百听不厌，甚至声音伴着年糕的香味，勾起我的食欲，不过，我还想让妈妈说，分一半给斧子哥（我儿时最要好的伙伴）。从此，知道了这样拿些微来分享于人，比请人一顿饕餮大餐还丰盛，还有情调。
　　 还有，我始终认为不能提及的家家户户的独轮车碾过老街的“唧唧扭扭”的声音，多少年以为那是苦难，那是落后，直到我在外求学的时候，通读了老舍的《骆驼祥子》，耳鼓里充满了祥子那辆洋车声，眼睛苦楚地看着的是祥子肉肩里深陷的拉车绳索。我觉得城市里的艰难是欢笑时眼角渗出的泪，而我们的独轮车推动的日子，是泪花里的幸福。
　　
　　 五
　　 这是故乡里的良辰美景里的最质感的音乐，古老而沉厚，高山流水的优雅，总是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怪味，而在我求学的过程中，努力从我的专业——汉语言文学，求证这些到底是什么，我发现了，是地道的信天游，陕北的黄土高原绝不是信天游的发源地，我以为起源于我屋前的那条老街，是独轮车奏响的和谐旋律，是我的乡邻用热爱生活的心弹起的最生动音符，跳跃着无限的美感和希望。
　　 故乡，给了我什么？给了我一个朴素的做人道理，快乐是要分享的，如此，快乐就会成倍……
　　 斧子哥看我写字的石板打碎了，偷偷遛进大队的副业大院，捡了一块废旧的铁皮，一直到小学毕业，再没有打碎，也没有打碎我跟斧子哥的友情。爬树，我弄碎了粗布袄的衣角，斧子哥怕我挨骂，跑回家拿出针线给我缝补复原，直到妈妈发现，还夸我的针线活做得很地道。这些细节，这些美好，是在故乡的岁月里才获得的，不算什么，可给了我满满的友情与疼爱的情怀。人生有多少时候的付出，并非是要倾家荡产，就那么一点点，不伤筋动骨，但牵动着心，这些都是无声的启迪，无需斟酌，自然会把微薄的爱心交出去，不纠结，反而愉快。
　　 不要看不起那些乡邻，浪漫也属于他们。
　　 月亮悄声升起，挂在半空，或者就探头在柳枝间，窥探着我们的生活，还会说，没有情调么！有时候来了情绪，不想错过这个美妙时刻，信步去追赶月亮，因为她就挂在不远处的柳梢。路边的树木唰唰地后退，给我让路，我也变得端庄英俊起来，就像是一个追赶前途的赶考书生。月光细细地筛下树的影子，再把自己安放进去，想停顿，却月亮在前吸引着我。月光牵动着树影投射到人家的粉墙上，泼出一幅幅水墨画，树木，月色，房屋，还有我，都生动在画里，跳跃着，兴奋着，也很不安分。一幅幅画看过去，忘记了去抓那个月亮，眼前就为之倾倒。我突然生出感慨，那些画是月亮的手笔，我为什么要捕捉月亮呢？这样的感觉，在一段时间里，我喜欢得不得了，好像所有的快乐时光都是月儿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