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实在的，陆文彬实在不喜欢这座城市。
　　 下了火车，主办方派来迎接的小伙子很是热情，知道搞学术的不喜欢称谓官职，就一口一个陆教授叫着，接过他的行李放到车后备箱。小伙子弯腰拉开车门，抬手放在车门顶部，邀请陆文彬上车落座。
　　 一路上，小伙子滔滔不绝着介绍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与之有关的故事叙述得惟妙惟肖。下车时十分爽朗地邀请：“陆教授，您开完研讨会若是有时间，欢迎您游览古城名胜，我周末有时间，可以给您当个不称职的导游。”陆文彬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好多想考他研究生的都像小伙子一样热情过，他见多不怪。
　　 他准备研讨会结束就返回江海城。返回的动车票早就订好，来时在江海火车站一并取票了。
　　
　　 二
　　 十年前，他还是博士生时来过这座城市，来参加一个学术报告会，记得当时的课题研究中心议题是“风景资源的开发与观赏”。将报告会定在这座被称之为十三朝古都的城市，也算是应景。
　　 这是一座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名城，名胜景点比比皆是。当报告会最后结束时，会议举办方说，今天宾馆未退，大家明天可以自由游览一下古城。
　　 坐公交吧，摸了一下兜里有些羞涩的钱包，陆文彬犹豫了一下，还想给妻子和五岁的儿子带点古城特产呢，就甭打的浪费钱了。
　　 连日的会议，听报告，有些困顿。而且会议第二天，他要上台宣读那篇经导师修改过的论文。导师对他很器重，邀请函邀请的是导师，导师给大会推荐了他，说这个课题主要是他做的。有些紧张，怕面对诸多的专家教授出洋相，头一天晚上，尽管白天坐了八九个小时的火车，来时的疲惫还未消退，他还是熬至半夜做足了功课。
　　 当报告宣读完毕，台下掌声一片，很是热烈，他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临近毕业的他，是导师喜爱的高足，近一年来，许多学术研讨会都让他代表导师参加，给他足够的机会面对面了解学术界最前沿的发展动向，锻炼自己的多向思维。这次让他代表学院参加有全国各大院校专业权威人士参加的学术报告会，本身就是在向学术界推介他。不出意外，他会留在读博的学校工作的，那是所名列985的重点院校。眼睛的余光扫到主席台下，前几排几位头发斑白的专家，一边听他的报告，一边扭头交流，还频频颔首赞许，他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
　　 陆文彬是硕士毕业工作数年后才考博的，读博时快四十岁了。年近不惑的妻子为了他，放弃了在家乡一所医院的工作，来到他读博的城市，在一个私人诊所上班，孩子就送到了他所在的大学托儿所。
　　 近三年读博，生活费微薄，不够物价上涨的。租住在十平方的小屋，全靠妻子不高的工资养家。一想起妻子穿着的那些低廉的服装，儿子丹丹少得可怜的玩具，陆文彬很是愧疚。心里说，快了，等我毕业有了工资一定好好补偿你们娘俩。
　　 坐在车上，陆文彬拢了一下西服衣襟，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心想：先到兵马俑那儿看看吧。来了古城不看兵马俑，就不能算是来过。距离那儿还有四十多分钟的路程，眯瞪一下吧，这几天开会、熬夜，太困了。
　　 车晃晃荡荡往前开着，浅睡眠中，陆文彬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前晃后倚，是客车在一个个站点停停住住，不断听到有人上上下下的喧闹。忽然，车子一个急刹车，陆文彬的头狠狠碰在了车背的钢柱边沿，恍惚中觉得衣襟似乎被人轻轻揪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抱着的双手下面的衣襟安然垂在大腿外侧，旁边一个清秀的小伙客气地冲他笑笑。车子继续有人上上下下，小伙子也下车了。不知又走了多少站，陆文彬摸着碰疼的头，不再有睡意。
　　 “哇，多么宏大的工程！”一起涌进博物馆许多人。不少在大声慨叹。好多人拿出相机或者手机，在游客参观活动区拍照，工作人员在及时提醒着，不可用闪关灯。
　　 陆文彬也想着拍几幅照片，带回家给妻子看看。他伸手摸进西服左侧内兜，坏了，内兜怎么一伸没戳到底？他掀起衣襟，在靠近衣襟底部，他看到了曲里拐弯的不整齐的豁口。这套西服，是妻子李华云临走前一个周才给他买的，得知他要上台作报告，不顾他的反对买了。她说不能太寒碜，并且穿着整洁大方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好家伙，花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呢。陆文彬左手掀着衣襟，右手摸着那道毛边参差的口子，很是心疼。
　　 “呀，手机！”反应过来的陆文彬，惊讶得一下跳了起来。手机不见了！那部手机，花了足足一千一百九十九元，是三个月前，妻子给他的生日礼物！妻子说，你把你的小灵通给我吧，你用新手机。
　　 可恶的贼！一下子毁掉了妻子给他的两份贵重礼物！
　　 忽然，陆文彬没了心情游玩。
　　 来古城期间，每天晚上睡前，他习惯给妻子发个短信报到一下。出门在外，漫游费太贵，他舍不得打电话，今晚可没法发短信了。什么大雁塔什么华清池，统统都不想去了。他懊恼地返回宾馆，满腔的愤怒，让他立时打开宾馆的电脑，恨恨地搜寻着古城人民政府网，找到市长信箱，他不假思索地敲击下几行字：
　　 市长您好！古城深厚的文化和差乱的治安很不相称，在贵城公交车上，我被小偷偷走新买的手机，让我隔绝了与家人的联系。若是被盗者是国际友人，损害的将不仅仅是古城的形象，也会损害我们国家的威信。希望市长大人严格治安管理，树立古都的良好形象。
　　 至于后面还敲打了些啥，他记不清了。
　　 发泄了一腔怒火，点击了“确定”，陆文彬又有些后悔。有啥用呢？旅游城市本来就盗贼特多。一些居心不良游手好闲的人，看准了游客这块肥肉下手，政府即使再加大治安力度，毕竟人手还是有限，防不胜防啊。
　　 记得数年前在桂林和朋友游览，有经验的朋友说，把背包一定倒着背到前面，把贵重东西放在自己的视线下，不容易被盗。尽管双肩包肩带套在肩膀，背包鼓鼓囊囊在肚子前面十分不舒服，大家还是这样做了。穿越漓江岸畔、坐竹筏游遇龙河、游览阳朔西街、观看大型水上表演——刘三姐印象，一路都很是顺溜。在导游引导大家拿出20元人民币，对照实景观赏钱币背面的元宝山时，朋友的小女儿嚷着要吃冷饮，朋友的眼睛还在观看着十分形似的元宝山，手随意伸进裤兜准备掏钱给孩子，不承想竟然抓住了在里面的一只手！朋友拽出那只手，一个形体猥琐的小伙子脸色发白，瑟缩在身旁。他庆幸得吐了口长气，家里数口人的游览资金全在他裤兜的钱包里呢。若孩子晚一点要冷饮，下面的景区的美景就无缘观赏了。
　　 “怎么给你发短信也不回？急死我了。”妻子一看见回家的他就埋怨道。他说了被偷窃的遭遇，妻子也很愤慨。他拿起妻子的小灵通拨号，电话响了。接着被关机。后来，他又买了手机，怕朋友联系不方便，还是去移动重新办卡，用了原来的号码，但是，自此，对那座城，只要一提到名字，心就猛地往下一沉，觉得寒意顿生，浑身冷嗖嗖的，即使在夏季也如此。数年前，单位组织去那儿游览，他也找个理由未去成行。
　　
　　 三
　　 这次古城的国土资源研究中心邀请他这个江海市城市与区域研究所的主任、江海大学兼职教授来古城交流访问，并将做主题为“环境与幸福感”的学术报告。
　　 讲台上，他纵横捭阖，条分缕析，畅谈着他的研究课题，他着重强调了生活环境对幸福感的深刻影响。
　　 台下，很多人在录音，拍照，有不少学者对他的观点频频点头称道。
　　 抑扬顿挫的演讲声在礼堂空中回荡。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十年前。
　　 那次来这座城市，是对他幸福感的巨大破坏。他十分珍视的那件西服，尽管外面一点没有损坏，毛料的衣服外观依然挺括，但是一想起内里被小偷刮得曲里拐弯的豁口，他就从心里犯堵。妻子找修衣服的修补过了，但他却再也没有穿过，尽管其余的衣服早已衣领磨损泛毛，颜色也褪色变旧，但是他就是不愿再穿那件西服。一看到那件衣服就会想起小偷的恶行，想起手机和西服花费妻子两个多月工资的伤痛。
　　 他侃侃而谈：影响主观幸福感变化的有个人人格、修养等方面因素，也有人们居住的地区、城市、邻里，或地点等因素。幸福感效应还表现在非空间因素的变更上，如生活环境、人际关系对幸福感的影响。让各种因素通过怎样的方式加入你的幸福感？这在学术研究中有着相当大的趣旨，也有着深远的社会意义，因为这项研究对改善个人及团体的幸福感、和谐社会有的难以估量的作用。
　　 ……
　　 陆教授的研究报告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也引起了与会人员的强烈兴趣。试想，谁不愿意自己幸福呢？何况对整个人类还有着积极意义。报告结束后，各大院校和研究所又分别就研究综述、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方面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好多专家纷纷表示，以后要多开展这个方面的学术交流与合作，进一步探究影响幸福感的因素。
　　 交流研讨会结束，在主办方陪同下，入会人员参加了欢迎晚宴。宴会气氛热烈友好，一直到九点才结束，陆教授回到宾馆，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提电脑，在qq上指导硕士生王晓伟修改毕业论文。交代明白问题之处，一条微信提示音响起，他看了眼手机，时间是十点了。他把所有群的微信都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仅仅“我们仨”群除外，那是他和妻子儿子的群，再是妻子和儿子和他的个人微信也留着提示音。
　　 微信是妻子发来的：“别睡得太晚，早点休息。”没有称呼，但蕴含在其中的关心，隔着数千里的他真切感受到了。心里一暖，回复一句：“我知道，你也早点休息。”
　　 在手提电脑桌面，他又建立了一个新的文档，他要把今天在交流会上获得的灵感及时记录下来。
　　 忙碌着，时间真快，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起身烧水泡了一杯咖啡。这次会议安排的宾馆，很人性化，除了一次性洗刷用具质量很好外，还配备了多种饮品，如咖啡，各类茶包，奶，还有红酒、砂糖和小零食等。
　　 当第二杯咖啡下肚，他抬起手腕看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半了，该睡了，明天八点还有学术交流研讨。洗刷，吹干头发，休息不提。
　　
　　 四
　　 再一轮的交流研讨进行了一整天，晚上主办方招待与会人员去大唐芙蓉园观看了大唐歌舞表演，美轮美奂的仿唐代宫廷乐舞，让陆文彬和专家们领略到中国盛唐乐舞文化的神采风韵。看着演员们多彩飞舞的水袖，轻盈多姿的身影，仿佛置身于唐朝富丽堂皇的宫廷燕乐之中。一边品尝独具特色的美酒佳肴，一边欣赏着丝竹管弦伴奏中的婀娜舞姿，真是身心愉悦。
　　 回到宾馆，已经夜晚十点多，和妻子报到完毕，按照以往的习惯，陆文彬先是点开手提，把今天入会在其他专家那儿获得的灵感记录下来。入会的研究人员或大学教授，都是这个行业的翘楚。他们研讨时观点新颖，思想超前，不经意就会撞击出入会者灵感的火花。陆文彬每次听报告，都会在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速记自己忽然产生的灵感，回到宾馆再稍微详细地加以整理，存到文档，以备自己以后研究所用。许多论文的研究方向，就是这样不经意中碰撞出来的。
　　 搓了几把疲惫的脸庞，往鬓角方向理了几下眉头，揉了揉太阳穴，他理摸着酸疼的颈椎，站起来，准备再去烧水泡一杯咖啡。装上桶装纯净水，坐上电热壶，他去拿速溶咖啡条，看到雀巢咖啡条下压着一张鹅黄底子、淡粉色封头的信笺，信笺眉头中间是四个印刷上去的紫红色的艺术体大字——温馨提示，下面有数行娟秀却又很是稚嫩的字：
　　 尊敬的A1806客人
　　 您好！在为您打扫房间时，发现您喜欢喝咖啡，我帮您多加了两包。
　　 祝您：入住愉快
　　 服务员：魏小青
　　 2018.10.26
　　 像被电击中了，陆文彬心脏突然剧烈地震颤了几下，他被古城一个普普通通的服务员的举动感动了！这个服务员尽管未曾谋面，但是看着这秀气的字迹，猜想一定是个温柔体贴、清雅美丽的女孩。而且还很活泼。你看，她文字的书写就不拘一格，尽管留言的格式十分中规中矩——称呼顶格，正文首行空两格，署名等在信笺的右下角，但是文字的书写却展示了这个孩子的特点，所有带“口”的部分，全写成了阿拉伯数字“1”与“2”相依偎，而提手部无一例外连笔，仿佛在兴奋地翘脚舞蹈。而“扫”的右边又仿佛数字“8”在张口微笑，“入”住的“入”第二笔呢，则被她匠心地设计成了一只仰首枝头的小鸟的头背部弧形，圆润活泼，仿佛随时要展翅高飞。全文没有句号，所有的逗号与句号，包括时间之间的间隔符号，全写成了顿笔。好像这份温馨提示远远不止这些内容，还有许多的话语在不言之中。
　　 尽管还有许多研究课题的灵感没有详尽敲击进档案，陆教授仍是迫不及待找出笔来，坐到书桌前，他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一定要把心里的感谢亲手书写给这个贴心的姑娘，告诉她，她的温馨提示带给他的温暖与感动。
　　 拔下笔帽，陆文彬酝酿片刻，一笔一画地认真写到——
　　 敬爱的魏小青同志：
　　 您好！
　　 非常感谢您的细心和暖心！您的周到与细致，给我带来无比的温暖与幸福！因为这是我半个世纪人生中的首次！首次在宾馆享受到如此温暖的关注！您的纸条，让我喜欢上了古城！喜欢古城人民！喜欢海盛酒店！特留言感谢小青同志！
　　 1806客人
　　 纸张业已写满。连署名都挤巴到了最后一行的末尾，但是，陆教授还是觉得意犹未尽。
　　 他重新审视着这张感谢的纸条，觉得自己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的内容似乎也没有如此认真地书写过。看罢，不由得笑了，这短短几句话中，用的感叹号是自己写过所有文章中比例最大的，十二个标点居然用上了九个感叹号！仿佛不如此，就难以宣泄胸中波澜起伏的感动大潮。
　　 明天是周六，本来准备返回江海市的，周天好陪陪妻子。整天忙于科研，带硕博研究生，奔赴诸多城市讲座，很少有周末能在家陪伴年近半百的妻子。刚回宾馆时已经和妻子打过招呼，说明晚七点将到家，让妻子给他留点饭菜。但是，他突然像个年轻人一样冲动，打开手机，点开微信，也不怕妻子发现他不早早休息了，他给妻子留言——
　　 “云：我明天晚上不能回去了。我准备明天去唐城墙遗址公园看看，再去看看大雁塔和小雁塔。后天再回家。”
　　 “？”知道他对此城的不喜欢，妻子简单发过来一个问号。
　　 “理由回去再和你详细说，等暑假我带你一起来古城玩。”他依然在激动不已。
　　 “好。快点休息吧。都快12点了。”妻子催促道。
　　 “嗯。晚安！”
　　 关闭手提电脑，陆文彬靠在床头，思绪依然翩跹。一个人，一张纸条，竟然改变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情感，让幸福感叩响了他的心扉。
　　 哦，幸福感还可以与一个行业或者一个人的素质有关哈。
　　 他猛地坐起，下了床，再次启动手提电脑，快速记录下这一闪而过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