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梦境惊魂,姐弟情深(散文)
一
小时候,我经常做噩梦,不是梦见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就是梦见在雾霭朦胧的山林间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妈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时我还小,小得连个完整的梦都记不起来。每当被噩梦惊醒,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进妈妈的被窝,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向她描述梦中那恐怖的画面时,都会招来一顿嗔叱:“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梦!快闭上眼睛睡觉!”我委屈,明明是做了梦的嘛!但也不敢吭气,生怕被赶出被窝。我害怕黑暗,害怕再回到那恐怖的梦境中去。
在众多的童年梦里,只有一次例外,记得非常清晰和完整。那次,姐姐领着我到山下的芦塘里捞菱角,还没多一会儿,原本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急忙喊姐姐回家,可是双腿陷在泥沼中拔不出来,我拼命挣扎,可越挣扎陷得越深,眼看湖水就要没过我的头顶,我向姐姐求助,可她却无动于衷,像个石头人似的站在一旁冷眼观看。我大声哭喊,可能是我的哭喊声惊醒了母亲,她把我叫醒,紧紧搂在怀里,边给我擦拭眼泪和满头的冷汗,边安慰我:“别怕、别怕,有妈妈在呢!”我委屈地哭着,语无伦次地状告姐姐的。
那次噩梦过后,我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不吃不喝,满嘴胡言乱语。父母吓得东街求医西街问药,母亲更是熬红了双眼,寸步不离守护在我身边。母亲信佛,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佛龛前上香,磕头作揖,祈求神灵保佑。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逐渐好转,但落下了一个毛病,害怕阴天打雷,尤其是害怕电闪雷鸣的夜晚。
二
乡下的秋就像情人的眼眸,热烈而深邃。山脚下的芦苇荡苍茫辽阔,一望无际。随风摇曳的芦花在秋阳中泛着银光,被秋风卷入云端的芦絮,宛如雪花漫天飞舞,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秋天的杨林,黄叶被秋风摇落,飘飘洒洒,翻转着,跳跃着,投向大地的怀抱。树林间积满了厚厚的枯叶,风一吹,旋转着飞扬起来,又均匀地铺散下去,掩盖了那条倾斜着盘旋到山顶的小径。
在很多人眼中,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给人以喜悦和欢乐,但我眼中的秋天,万物凋零,满目萧瑟,令人多愁善感。
自从那场噩梦以后,姐姐在我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不再是一个美丽、善良、温柔,关心我、呵护我、照顾我的好姐姐,也不再是除了母亲之外最让我信赖的人。以前,我和她几乎形影不离,父母下地干活,她在家照看我。姐姐比我大六岁,非常懂事,什么事都依着我,她去哪儿都背着我一块儿去,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在姐姐的脊背上长大的,我对她的依赖有些时候甚至超过母亲,她也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第二个母亲。可是,那场噩梦,改变了一切。她冷漠的目光已经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一见到她,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恐惧,晚上睡觉都不愿挨着她。姐姐很伤心,千方百计想接近我,给我买好吃的,领我出去玩,但都无济于事。我不愿意跟她说话,不愿意跟她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我的异常表现,被细心的父母发现了,他们带我到城里的医院检查,可走了好几家医院,也没查出什么结果。
但一个梦又改变了我。那次我高烧不退,胡话连篇。迷迷糊糊地,一个梦让我走进昏迷,而不是梦乡。
姐姐端着一碗金银花汤,说,弟弟,清热的,喝下。姐有再多的不对,也不能跟身体过不去。姐姐含泪,泪花在眼眶悬着,睫毛上沾着露水一般,我看见的是一个不愿意出嫁的新娘。
姐姐掏出一块糖果,大白兔的牌子,姐姐扒开糖果纸,舍不得吃,舔舐着那块沾满甜味的糖果纸,腼腆地笑了,说,可别说姐姐那样馋,姐想把好东西给弟弟留着,也想分享弟弟的糖果,尝尝甜美的味道。
不知何时醒来,姐姐还坐在我的身旁,我觉得那个梦是最真实的,我扑向姐姐的怀抱,不想告诉这个梦,我只想用我的眼泪给姐姐道歉,不知她明白没有?
我的病始终折磨着我,父母觉得不能再无动于衷了。有时候退烧了,还是迷迷糊糊地,仿佛就是一个永远不能振作的病秧子。
三
俗话说,有病乱投医。被我的“病”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父亲万般无奈之下,偷偷请来河东的“吴大仙”给我“看病”。吴大仙是当地有名的阴阳先生,会跳“大神”,谁家死人出殡,办丧事都找他。吴大仙长得奇丑无比,矮矮的身材犹如武大转世,一张吊死鬼脸煞白煞白,一张鲶鱼大嘴咧到耳朵根,厚厚的嘴唇往外翻着,牛眼般的大眼珠子鼓鼓的,宽宽的、满是疙瘩的鼻子就像一只大头冲下趴在脸上的癞蛤蟆。最有特点、也是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是两眉间的那颗溜溜大小的红痣。这颗红痣,成就了他,让他有了吃“跳大神”这碗饭的资本。别看吴大仙长得丑,没什么文化,但是他长了一张八哥的巧嘴,特别会说,能言善辩。他说他是二郎神转世,下凡到人间消灾灭罪,拯救百姓。他自诩是当今世上最神通广大的“大神”,只要他到场,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能降服。
吴大仙抽足了烟喝够了水,让父亲拿来一瓶白酒、一块红布、一块黄布、几枝黄香和纸钱,开始“作法”。他在靠北墙的条桌上摆上香炉和供品,从随身的“褡裢”里拿出一小瓶“朱砂”,倒在小碗里,斟一点白酒,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黄布上写了好多神灵的名字,然后把黄布挂在条桌上面的墙壁上。点上香,拜了拜神,又拿出黄纸写了好几道“符”,他把这些“符”贴到外屋门、里屋门的门框上,他嘱咐父亲鸡叫前一定把这些符揭下来拿到大门外烧掉。做完这些以后,吴大仙忽然浑身颤抖,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下来“神”了。他拿起那瓶白酒,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然后用红布把酒瓶包起来,一边摇晃,嘴里一边梦呓般说些含糊不清的话。突然,他张开大口,大吼一声,瞬间,一团火从嘴里喷出,与此同时,酒瓶里的酒汩汩往外冒,流了一地。在场的人都被他神奇的“法力”震撼了,纷纷打躬作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时我才四五岁,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哇哇大哭,母亲紧紧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我把头扎进母亲怀里,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吴大仙再吐出火来,烧着我。
过了一会儿,吴大仙身上的“神”走了,恢复了常态。他在香炉里烧了一道符和几张纸钱,把纸灰一分为二,一份包在给我写的符里,让母亲把符压在我的枕头下面,另一份倒在一个小碗里,倒上些水让我喝下,说喝了这碗“还魂汤”,我的病就好了,我不喝,吴大仙就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下去。他对母亲说,这孩子太小,阳气不足,在外面招到“不要脸”的,魂儿被领走了。没事儿,我已经给他拾道完了,明早就好了!父母千恩万谢,一再承诺,等孩子病好了一定摆酒重谢。父亲留吴大仙吃饭,他推说还有事,父亲掏出两块钱,吴大仙嘴上推辞,但还是把钱揣进了衣兜。
不知道是吴大仙真有“神”,还是我的病到了一定程度自愈了,总之,我的病好了,而且没留下任何后遗症,一家人喜笑颜开,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四
时光匆匆,一晃我十一岁了,已经是一名三年级的小学生。
几天前,我的“病”又犯了,头晕,精神萎靡不振,一天总是泪眼汪汪地盯着姐姐,生怕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这次父母没有带我去医院检查,也没有请吴大仙给我跳神,他们知道,这次我得的是“心病”,病因是姐姐考上了医校,要到外地去上学,我心里承受不了所致。
几天前的一个中午,乡邮员宋叔来到我家,乐呵呵地对正在院子里磨镰刀的父亲说,恭喜你张会计,你女儿考上医校了,这是录取通知书!父亲接过通知书,乐得眼睛鼻子都挤到一起了。正在屋里做饭的姐姐闻声冲出来,抢过父亲手里的通知书,仔细端详。稍后,她转回身,冲正在屋里写作业的我大喊:“弟弟,弟弟!姐姐考上医校啦!”见没有反应,便跑进屋,把通知书展开在我面前,激动地说:“姐姐考上医校啦!”然后一把搂过我的脖子,把她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脸上,胸口一起一伏抽泣起来。
按说姐姐考上医校是天大的喜事,应该高兴才是,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姐姐报考的医校离家好几百公里,这意味着姐姐不能再天天与我在一起,只有放假的时候才能回来。我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分开过,我对她的依赖就像鱼离不开水、婴儿离不开娘一样。我不想让姐姐走,因为没有她在身边,我心里不踏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姐姐一走,再没人给我辅导功课了。从我上学伊始,一直都是姐姐陪我写作业,她手把手教我写字、画画,我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会怎么样。
姐姐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合眼,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在山坡上放风筝,我松开了拉线的手,风筝被风卷走,反赖姐姐没拽住;在河边挖野菜,我到处乱跑,把刚买回来一天还没穿到黑的新鞋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为此姐姐受到一顿责骂;在芦塘里捞菱角,我的手被菱角扎破,感染化脓,是姐姐每天为我清洗上药;每天上下学,有一半的路程是在姐姐后背上度过。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姐姐已年过七旬,儿孙绕膝,过着幸福快乐的晚年生活。她身体非常健康,耳不聋,眼不花,每天都到室外锻炼身体。为了丰富退休生活,老有所为,她应聘当地一家电视台,在一档健康栏目免费为老年人讲座生活保健知识。我们每周都通过语音或是视频聊一次天,她还把我当成小孩,每次聊天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注意身体,别熬夜,别喝酒,少吃肉,多吃水果蔬菜等等一大套保健知识,唠唠叨叨说起来就没完。但我还是愿意听她唠叨,因为她的唠叨已经融进了我的生活,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几天听不见她消息,心里就空落落的,寝食难安。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吧!
感谢您姐姐,是您用瘦弱的脊梁,撑起一片爱的天空,是你用母亲样的爱,托起了我人生的希望!没有什么来报答您对我的爱,只希望光阴不老,永远陪伴,直到地老天荒!
2019年2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