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复活碧绿的记忆(散文)
一
麦苗返青时节,回家探望父母后,想去看看童年记忆中,那无边无际的碧绿麦田。
记忆中,家门口便是一片绿的海洋。那时提倡开门办学,阳春三月,我们这些小学生就只在上午到校,下午便和大人们一起参加锄麦劳动。
我们拿着锄头挎着大竹篮子,在麦田边一字儿排开。每个人相隔手拿小锄头,左右都能锄到的距离。返青的麦子还没有拾起腰来,铺开来长满了一地,不怕碾压,正是锄麦的好时节。可也正是这样,站着根本看不见空地,手中的长锄也就无处可伸。只好都蹲下身子,手拿一把柄有一尺多长,刃有两寸多宽的小锄,双眼看着锄头在麦苗的缝隙间,从前向后斜拉着一锄一锄地向下游动,既疏松麦根附近的土壤,又除去杂草。尤其是遇到和麦苗纠缠在一起的杂草,还需小心谨慎地将草连根拔起。当右手锄地时,左手还要随时把除掉的杂草捡拾到篮子里,回家再分类挑拣。麦皮菜、荠菜、米蒿蒿等用来炒菜、凉拌、窝浆水菜,其余的麦兰子、勺勺菜、捞饭团、雀窝丹等用来喂猪。如果麦子种在收割过玉米的田地里,若锄到玉米根,便翻过锄头,轻轻敲掉根上的泥土,再拾起扔进篮子里。回家拣出来,还是耐烧的柴火呢。右手锄地,左手拾柴草提篮子的同时,两脚随着手臂移动,也依次从左到右由身体带动着缓步向前挪动。蹲着锄地时间长了,会头晕眼花。锄上一会儿,感觉累了,就要直起腰来伸展一下。上年纪的人锄麦都要拿一个小板凳,坐着锄完身前到手臂能够到的地方,再抬起屁股,用左手向前移动板凳。
锄麦这项农活,看似简单,实际却需手眼脚全身并用。边锄着地,边和相邻的小伙伴述说闲话趣事,也是一种享受。当我们整个下午都在麦田里挥锄时,偶尔也会有几只鸟儿鸣叫着飞过,消失在绿野深处,让我们对绿野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晴空丽日下,麦田尽头的终南山,也常常清晰可见。在外寻觅了20多年,如今想来,家门前的绿野青山,就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就这样在每一个春季被我们一锄锄地梳理过,一眼眼地关照过。那满眼的碧绿也携带着麦浪滚滚的金色梦想,一年年根植于记忆深处。锄麦虽累人,却可以挣工分,捡拾野菜、猪草和柴火,还有同龄人相伴,自然充满了乐趣。历经锄禾的艰辛,也让我们更珍爱这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更爱惜每一粒来之不易的粮食。
成年走出村庄后,很怀念在麦田劳作的这一幕。每逢三月,总要和好姐妹一起相约去附近的麦田、山岭挖野菜,重拾那时的记忆。可如今有了除草剂,锄麦的农活已经消失了;麦地里那些可爱的野菜、野草,也全军覆没了。这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上,锄麦的记忆竟也成为了珍藏版。
二
清晨早早起床,拿上相机,走出家门,去寻访记忆中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复活这刻骨铭心的碧绿记忆。
家门前的那片绿野中已新建起了许多厂房,它们如一堵墙,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把曾经的那片无尽绿野隔在了视线之外,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厂房前仅剩的这一小片麦田,如被束缚了手脚的孩子般孤独、无助。
于是顺村边小路,向南走过遮挡视线的工厂,去寻找视线能及的绿野。远远看见两村相连处,仍有一大片碧绿麦田。突然想起,工厂所在处和田野之间,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渠,童年曾在这里抓过鱼虾,洗过衣服。
记得有一年夏天,雨水很多,青绿的河水中泛着白沫,几乎没过了桥洞。河渠两岸的玉米已有半尺高,举目四望,穿行在绿野中的小河如撒欢的孩子,尽情奔跑着。雨后,我穿着母亲省吃俭用为我买的第一双新塑料凉鞋,和小伙伴们在河渠边大石头上洗衣服。一不小心,一只凉鞋被水冲走了。眼看那只鞋很快游过了桥洞,被急流冲向远方,我流着眼泪,光着一只脚,紧追着跑了很远,可还是没捞上。为这事没少挨母亲训,还伤心了好长时间呢。
离家在外的20多年里,虽然每年都要回去几次,可总是脚步匆匆,从未走近过这条小河渠,突然很想看看它今日的模样。
可当我走近它,竟看到了这般光景:桥洞东边的河渠,已被前几年毁田掘沙、卖沙的承包农户填平,铺成了一条通向沙坑的宽阔车道。
桥洞西边的河渠里,残留着些许死水,那被堵住了一边的桥洞,远看极像一个用青砖箍成的洞穴。里面黑古隆冬,荒草已经枯萎。而这仅存的储着污水的半截河渠,也将被用来垫沙坑造田的黄土吞没。
这令我牵挂的、曾横贯无际绿野、冲走了我一只鞋子的青绿小河渠,在我外出求学工作了20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不由得伤心落泪。我虽不知它发源于哪里,却知道它流入沣河、汇入渭河,最终投身母亲河怀抱,可如今它断流了,我记忆的河流也因此而哽咽。
也许下次再来,连河渠的踪影都无处寻觅了,于是拿起相机,为这承载了童年绿色记忆的残损小河渠拍照留影。
三
走过河渠,在通往碧绿原野的田间小路左边,出现了一大片沼泽地。承包了土地的农户,在挖空卖空了沙子后,地下水不断渗出,日积月累就形成了这片水域。这里又生长出了一些鱼虾,备受城乡垂钓者青睐。没想到填平了小河渠,却挖出了大池沼。
雾蒙蒙的清晨,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不很清澈的水坑里,芦苇间偶尔有水鸟飞过。这就是我记忆中,春天里,曾经满眼碧绿的家乡田野今春的模样。
那些在绿野下,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沙子,在加快城市化进程的号角声里,被祖祖辈辈靠种田谋生的农人后代掘起,搬运到城市的高楼大厦墙壁间,换回农人需要的金钱。在这块沼泽地东边,拉土车辆进进出出,尘土飞扬。
碰见来遛弯的老队长,寒暄之后,老队长告诉我:承包土地的农户,从城里拉来盖高楼挖地基、修地铁掘起的废土,填在沼泽地里。等把土壤改造好后,再种农作物。这一挖出和填进的过程,承包土地的农人都获得了不菲的经济收入。
城市与乡村的土沙,就这样在一来一往中易位。城市深处的泥土,下嫁到乡下地面,即将养育小麦玉米等农作物;农田地下的沙子,已密布于城市的高楼之上,参与并见证着城市的繁荣。
在这高与低的置换中,地下水渗出,这些鱼儿、虾儿、泥鳅、野鸭,却也应运而生。它们的同类曾随着小河渠被填堵而覆没,即使生命旅程短暂,但沧海桑田,千百万年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短暂的岁月里成真。
这片在春天里曾经碧绿的田野,这片我童年时代曾经劳作过的土地,就这样人为地经历着沧桑巨变。对这片土地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留待后人评说。
四
记得童年时,乡下人若能嫁到城里,那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可如今一位在省城生活的表亲,多次到我家,非要母亲为他那高高大大,精精明明的儿子寻一个乡下媳妇。
还听说一位有钱人家的儿子,看上了一个城市女孩,就因这个女孩不是农村户口而不被家人接纳。过去,只听说过城里男孩找了农村女孩不被家人接纳,如今却是新鲜事层出不穷。原来农民有了土地,且有了30年不变的使用权。若找个农村媳妇,不但媳妇有地,可以申请庄基盖房,等有了孩子,还可以分地,再要庄基盖房呢。既有这许多好处,农村姑娘的身价自然也就被抬高了。
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政府把土地分给农户,是一种惠民政策。可改变了土地用途,不种地的农民,靠什么延续农耕文明?
不知此时,正在这片被填平的沼泽地上,欢跳的鱼虾,是否预见到了自己将要被窒息的命运?听说最早的鱼卵,是伴着雨水跳跃着降临到这片缺少生机的水域里,可如今,却不知它们又是否能再随着被蒸发的水汽,返回天空,并降临到新的水域?哎!谁还在乎这些鱼虾的感受呢?
走过这片将要被填平的灰色沼泽地,仅剩不多的一片碧绿麦田,展现在我眼前,终于如愿以偿,复活了脑海中的碧绿记忆!
于是,蹲下身子,亲近晨曦下,佩戴水晶头饰的老友,让这些碧绿的精灵,在我的镜头里、记忆里永远留痕。
——谨以此文纪念因建梦想小镇而消失的家园!
(写于2009年春,修改于201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