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姐姐的故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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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岁的姐夫走了,姐姐平静却也是无奈地接受了生离死别。在停柩末葬的几天,她近似绝食,在儿女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甚至强迫下,象征性吃少许食物。每天九点后,她很认真地把满头白发梳理的纹丝不乱,用发抖的双手拍打扯平衣衫,让孙女用轮椅推她至灵柩右侧,神情肃穆而孤寂,静静陪伴亡灵一小时左右,天天如此雷打不动。
她的安静出乎大家预料。果然,就在行客的那天,即安葬的前天清晨,她要孙女帮她冼头冼脚,修剪脚、手指甲后,郑重其事唤大儿至面前,给他提出了一个不容商榷的要求,她说:“明天我要送他达到坟地”。
这个要求合理又奇葩,合理是因为城里人都这样,而奇葩的是这种事在我们农村是绝无仅有闻所未闻,况且她本人己是八十七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她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来不得半点差池,经不起些许马虎。
儿女们与总执事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他们把这个难题摆在了娘家人面前,总执事说:“答应与不答应你们说了算,出了事你们担责任,我们担心一个事儿过成两个事。”大家心知肚明,她与姐夫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他们七十年相濡以沫,七十年风雨同舟水乳交融,这一世的情缘,他们彼自早己融入了对方的生命。
五表兄及弟弟和侄子们对她这“非理”要求一致反对,特别是五表兄说:“姐老糊涂了,坚决不许她出房门半步,出了事谁担责任?”我问姐姐为啥要这样,她只是固执的重复三个字:“我去呀!”并不作任何解释。我故作神密地贴近她耳朵说:“你要学古人殉情扑墓吗?”神情执著而悲戚的姐姐被我的玩笑逗得扑哧笑了声,马上又严肃地重复‘我去呀’!满脸都是毫不动摇一点也不容商议的坚持。任我们轮番上阵舌灿莲花百般劝说,她自岿然不动,回答的还是‘我去呀’,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急不躁不温不恼。
孝子们请灵回来后,安放各位先祖亡灵遗像牌位,上香献饭等等一应事宜就绪后,请的戏班在灵堂前带妆演唱秦腔名段“祭灵”。姐姐习惯性用手指拢顺白发扯平衣衫,要求推她去灵前。她坐在轮椅上两条胳膊平放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双手自然叠放在腹前,两只脚交叉内收,腰板挺直目光平视,坐姿一如已往端庄肃穆高贵优雅静如处子,然而脸上写满无奈无助不舍与孤寂。高亢悲怆的祭灵唱腔,如泣如诉的唢呐曲调,儿孙们压抑的饮泣,亲朋好友学生们的默然垂泪,此情此景此地,怎一个悲字了得?!再看年迈的老姐姐,她的表情准确无误告诉人们,她已了无生趣了无牵挂,她的心已随亡夫远去,徒留坐在轮椅上的躯壳。对亲友的问候致意,她缓缓转下眼睛表示领情绝不开口,面对她,我深刻理解了未亡人三字的涵意!她纹丝不动象雕塑般坐在轮椅直至曲终人散。
追悼会及迎花圈结束后,外甥提仪推她去墓地转一圈,省却明天清早起灵时她添乱,谎称天气预报明天有雨,现在去坟地转一下了却她的心愿,她点头同意。沿途乡亲们纷纷向她致意问好,大家都说:“您老俩口一辈子都没红过脸吵过嘴。现在去看看地方,您就放心了。”她默默地点点头不吱一声。外甥把轮椅直推至墓室口,让她仔仔细细看过,等她最后闭着眼睛微微点头。
墓地回来大家以为这事总算过去了,都暗暗松了口气。谁知她缓了一会儿就让孩子们给她找新衣新鞋新袜,齐齐整整放在枕边。躺一会儿就坐起催:“快给我换衣服,起灵了”。好说歹说劝她躺下,眯不了二十分钟,又坐起来说:“快给我穿鞋,赶不上了!”“没有起灵,鞭炮还没响,时间到了就给您穿衣服。”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五六次。一夜时间劝得我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头昏脑胀双眼直打架,然而寸步不敢离开。
不到五点,起灵的一切准备就绪,总执事一声“起灵!”鞭炮唢呐一齐炸响,灵桥前后十六名小伙一声喊“起”!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惊天动地的鞭炮唢呐声中出发了。
五表兄和弟弟陪同医生准时来到,被惊动的姐姐早己新衣新袜让人穿戴完毕,洗脸梳头后,一个劲催我给她穿鞋挣扎着要下炕。我说:“刚起灵,正乱着,等一会咱出去。”“走,再慢就赶不上了。”“你家亲戚多,路祭桌子摆了整条村道,每个桌子前磕头烧纸,灵轿走得很慢,等灵出了村我保证推您去坟地。”她听话地点点头,一脸期待地望着门外,头一动也不动,听着鞭炮唢呐声一点一点远去。我不忍看被我禁锢的老姐姐,扭头和其它几位天南海北侃大山,专心致志听动静的姐转头对我说:“远了,灵出了村了,快给我穿鞋。”“没出村,再等一会。”我慢腾腾给她穿好鞋,我在拖。无助的姐姐用胳膊推我不断催我,我佯装听不见继续侃大山。渐行渐远的唢呐声时断时续,姐姐不再开口恳求,只是一个劲推我,我无动于衷,我不忍直视她哀求哀怨的眼光,彻底背向她大声和其它三人说话。唢呐鞭炮声完全消失了,聪明的姐姐彻底绝望了,她不再哀求,也不再推我,自己脱掉新鞋放在枕边,自嘲的说:“没意思,不去了。”我说:“啊?不去了?您想通了?”扶她躺下,她缓缓转动身躯面向墙不再望我一眼。我心忐忑,这么残忍地对待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是对是错?这么粗暴地剥夺姐姐最后一次送别她此生至亲至爱人的权利是否过分?
二
姐姐年长我十六岁,头年八月我来到这纷纷扰扰的人世,而如花似玉的她却在来年春暖花开时被姐夫家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用花桥抬走了。她少女时代的故事,我全是从母亲和邻里长辈对她的赞扬中得知。
母亲说姐姐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十四岁就能织布,她织的布细密瓷实,布边象刀裁过一样整齐,没有一个露出的线头或凹凸,织布声悦耳有力,她双手翻飞,织布梭子象光滑的鱼儿在线中钻入穿出,旁观的人眼花缭乱,而她手脚并用搬实、踏交、穿梭、环环相扣轻巧自如。她陪嫁的花床单“桃花”、“豆腐块”等等都是她自已织成。纺线、缠穗子、纳鞋女孩子的基本功自然不在话下。
姐姐绣的花儿鸟儿栩栩如生,像真正开放的花儿一样鲜艳水灵。她陪嫁的枕头都是她自己描(画的意思)自己扎(绣的意思)。村里的婶子嫂子们说起姐都会用赞赏的口气说;“你姐能的太太(很能干),描龙画风织布纺线啥都不挡手。”
母亲说姐姐做鞋很少用旧鞋样,她用手量下脚就剪个鞋样做出鞋刚刚好。她陪嫁的十几双鞋双双绣的花儿都各呈异彩没有重样儿,纳的鞋底“大麦颗”、“水波浪”、“筛底”等等,白生生齐整整上下左右的针脚间距均匀对称,真像秦腔《小姑贤》上的戏文一样:“上看是行行,下看是样样,左右看是水波浪浪。”
姐的婚礼很是排场风光。头天送嫁妆,第二天正式结婚,笫三天请女婿闺女回门。三天时间男女双方家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架势那排场在当时当地,可算轰动一时。
姐夫家是渭北小有名气的“油坊家”,用家乡的话说就是“财童旺户”,家大业大人丁旺。公公辈老兄弟俩人,兄谦弟恭,妯娌和睦互敬。姐夫这辈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老大老四居家务农躬耕,老二老三家在外教书育人。老大统领家事,上行下效,男耕女织各司其职,偌大一个家庭少有纷争。
农村评价一个妇女是否优秀的标准是“一茶饭二针线”。第一饭要做得出色,笫二针线活要超群。特别是在她们那个秉承传统礼教的财童家,两位婆婆四个妯娌还有一位姐姐五个小姑,妇女可是扎堆了。姐姐的不凡厨艺,应该说是结婚后在婆家学习进步提高且成熟的。
二十多口人吃饭,案板一排两个,锅一大一小两口,做面条蒸馍都要比寻常人家多好几倍。一家老少的衣服那年代都是手工缝制,白天除了做饭还得去地里协助男人管理庄稼,晚上在油灯下缝衣做鞋。
关中是华夏五千年灿烂文化的主要发源地,这里的人民勤劳朴实宽厚耿直,这里的女人温柔善良且心灵手巧。民俗文化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发扬光大,许多妇女都身怀“绝技”。姐就是这众多姣姣者中的一员。
姐姐的两位婆婆和她的妯娌们都出身于当时当地小有名望的家庭,因为财童家娶妻讲究门当户对,她们取长补短相互学习共同提高。她在婆家学会了蒸各种花馍捏麻花,红白喜事各种席面,“五起四落”、“九大碗”、“五盘子”、“蒸碗”、“甜饭”等等。她家和亲戚家红白事一般都是她和她的二嫂合力应对,基本不请厨师。她大儿结婚,她要筹谋一应事宜接待宾客且亲自掌勺做席面,她的本领确实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能人是忙人,她经常帮亲戚乡亲蒸花馍炸麻花做席面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
姐姐蒸的花馍品种繁多。农历九月送节,她会蒸“石榴”、“桃”、“鱼”、“福寿”、“兔”等等。有人外孙满三岁,主人就邀请她蒸“十全馍”或“糕”。“糕”谐音高,寓意祈盼孩子健健康康幸福成长。“糕”的底座直径约一尺三寸左右,高度基本也是一尺四左右,重量约近二十斤,最简单四层,讲究点就得五层六层,把核桃枣分个用面卷好,一层核桃一层枣向起摞,工序繁多。老人去世,她会蒸多种花供,特别复杂美观的是“起楼子供”,和蒸“糕”一样,都是一层一层摞,不同的是每层的花样不同。祭饭的花样更是繁多,她用煮熟的鸡蛋黄做杏,用冷馍削成鸭子缠上棉花放在水碗内,鸭子游来游去;她用西红柿掰成莲花,用红白萝卜片做成玫瑰花和牡丹,用大头菜片剪成凤凰等等,她的手千能百巧,什么简单平凡的材料在她的手中刹时就会变成奇观异景。
她把面团染成七彩色,捏成“花开富贵”、“二龙戏珠”等等。姐姐是一位农村妇女,可她头脑里的智慧,她一双手的技艺真正让人佩服,让大多数人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我儿子去姐姐家,总是要求吃“清汤面”,姐擀的面条真如民瑶里唱的“擀成纸,切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挑在筷子上打秋千!客官吃上一大碗,各州府县都夸遍。”光滑筋道均匀,汤用葱花、椒面、香油、酱油、醋配制调成,加上豆腐或肉丝臊子,那个香那个爽口,让你百吃不厌回味无穷!她切的面条那个细那个匀,几与挂面乱真。
三
在我的记忆中,姐姐很少回娘家,但因母亲眼疾,我们一家人的穿戴全凭姐姐操劳。因而姐姐少有的回娘家都是不分昼夜地赶做针线少有清闲。
记得我七岁那年秋末,天气一天天变凉,穿着夹衣己难承受愈来愈强烈的寒凉,小孩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己陆续换上棉衣。可我家的棉衣还没缝制,父亲怕我和弟弟受凉,一天下午就让我去三里远的杜家村叫姐姐来缝棉衣。
我喊玩伴月兰同行,两人一路蹦蹦跳跳,一会功夫就到了姐姐家大门外,我不敢贸然直入,先在门外平定喘息考虑好说的话。每次去姐家我都心情紧张,不明原因地感到情绪压抑。拉着月兰的手放慢脚步,进大门越门房穿厅堂刚想悄悄进平门,不想一声轻咳惊得我俩忙抬头,才发现姐姐年迈瘦弱的伯母正倦坐在大方桌左侧的太师椅上,我喃喃地叫了声“嬷嬷。”她问清来意,摇着满是银丝的白头,略带戏笑的口气说:“你达让你来我家,你妈怎么不给你把头发梳好?”我闻言摸摸自己被一路秋风吹乱了的短发,窘迫得满脸通红却无言应答。
获得老太太让见姐姐的允准,带着忐忑的心情进了平门再迈过一道门槛,在宝厦下右手第二个房间见到姐姐,心儿才算回归本位。姐立马去厅房请示她伯母,获准又去她婆婆房间,她婆婆给她批了三天假,她高兴回房后套上红缎夹袄,系上绿绸子裙子,又去给两位婆婆磕头辞行后,方带我们出房门。
到厅堂后她又恭敬地对伯母说:“大妈,我走呀。”老太太微微点头。出了厅房下台阶,姐姐向着公公的房间低声叫外甥:“安,妈去外爷家。”外甥高兴地喊一声就跑了出来,可是随后出来的姐姐公公,大手一下子就拉住了外甥:“你不去!”外甥一下就急哭了,一边挣扎一边喊:“我要去外爷家!”“你不去,学字。”“不!我要跟我妈!”“不许哭,再哭把你丢窖里!”“不,不!我要去外爷家!妈!妈!”姐带着哀求的脸色望向她的大妈,老太太面无表情不吱一声,姐拉着我急步走出大门,我扭头看去,外甥的身体和一条胳膊竭力伸向门外,声嘶力竭地哭喊:“妈!我要去外爷家!妈……”我感觉姐姐的手冰凉,抬眼望去,只见她泪流满面,拉着我低头一个劲疾行。我和月兰不敢说话,只是不明白有钱人家怎么这样,五岁小孩怎么可以三天离开亲娘?!姐姐为什么不能带走哭喊的儿子而只能垂泪?下了杜家村的大坡,还隐约听见外甥的哭喊。
在回娘家的三天期限里,姐姐和时间赛跑,她要完成我们四人的棉衣和棉鞋。晚上她在油灯下纳鞋底,喇啦、喇啦,一声声拉拽绳子的声音不绝于耳。父亲的早烟锅.忽明忽暗,拉家常困了,父亲一遍又一遍催姐休息:“睡吧,明天再做。”姐说:“您们先睡,我熬夜惯了。”在绳子的拉拽声中我不知何时睡去,半夜醒来,姐姐还在不知疲倦的一针一针纳着,我说:“姐,你还不睡?”“快了,再一会就纳完了,你快睡。”
缝棉衣在地上铺张竹席,把里子面子反过来相合平展展铺好,再絮棉花,然后卷起从一边的敞口处再翻过来,划间距相等几条平行线,沿线把里子棉花面子三层一起缝实,再用粗线合成。程序多而麻烦,人始终伏身在竹席上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