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贤 妻 白 玉 娘(小说)
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
(六)
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已过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元主将全省官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政知事。到任之后,即派家人程惠,拿了玉娘所赠绣鞋和自己的这只鞋,前去打听妻子消息。
原来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年纪将近四十,夫妻两口没有儿女。妻子何氏常劝丈夫讨个丫头服侍,生男育女。顾大郎初时不肯。倒是妻子找到牙婆,将张万户家发出的女子玉娘讨回家去。
妻子见玉娘生得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在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猜到她的用意,假装不知坐在厨下。
何氏走来问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还坐在这?”
玉娘说:“大娘自请,婢子就在这里。”
何氏说:“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只要勤俭做人,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
玉娘说:“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之处,得免于责怪就知足了,岂敢与大娘同列!”
何氏说:“你不要有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所以劝他娶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也和我的一样。你不要害羞,可来一同坐下吃杯合欢酒。”
玉娘说:“婢子蒙大娘抬举,并非不领情。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嫁!”
何氏见说心中不悦:“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苦呢。”
玉娘说:“但凭大娘使唤。若不如意任凭责罚。”
何氏说:“既如此,可到房中服侍。”
玉娘跟到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何氏故意难为她,直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去床上睡了。玉娘收拾完碗碟,去厨下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明早起来,何氏命她全天纺织。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上都做完了交与何氏。何氏暗暗称奇,又限她夜间赶纺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天明。
一连数日如此,玉娘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她日夜纺织不肯靠近,几次背着何氏与玉娘调戏。玉娘声色俱厉,未能得逞。
过了几天,顾大郎忍耐不过,对何氏说:“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给我,为何教她日夜纺织,却不容她靠近我?”
何氏说:“这不怪我。她第一夜就如此装模作样,一意推阻。我是故意要难为她,逼她回心转意。你倒埋怨我。”
顾大郎说:“你今夜不要他纺织,教他早睡,看她怎样?”和氏说:“这有何难!”
到晚间,玉娘交过所作活计之后,何氏说:“你一连做了这些天也累了,今晚且歇息一晚,明天再做吧。”玉娘十几夜未睡,也觉得甚为疲倦,正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完就到房中睡下。
玉娘已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她铺上,轻轻揭开被子往她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要给她解脱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一时也扯不开。顾大郎性急,使劲乱扯才扯断了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哪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顾大郎说:“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何氏在床假装睡着,声也不出。玉娘脱身不得心生一计,说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天就是死路一条。张万户夫人平昔是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决不会与你甘休。只怕那时你倾家荡产,连性命也难保,后悔都晚了。”顾大郎听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走回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天亮。
何氏见她立志如此,料也不能强迫,便认她为义女。玉娘这才放下心来,夜间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
约过了一年,玉娘估计织成的布匹已过身价二倍,拿来交与顾大郎夫妇,要求出家为尼。何氏见她心诚恳切,也不强留,把她这些布匹卖出作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一同把她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
玉娘本性聪明,不过三月即把那些经典记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何时才能脱身走出。那两只鞋子一直贴身藏着,每当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来把玩,对着流泪。
后来听说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
(七)
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到兴元城中,寻个客店住下,次日往市中找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已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
程惠走到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话说。”
顾老还了礼,见是外乡口音,问道:“客官可是要问路的么?”
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是在你家吗?”
顾老又问:“客官,你是哪里来的?问她作什么?”
程惠道:“我是她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
顾老告他说在城南昙花庵为尼。
程惠得信告别了顾老,向昙花庵一路而来,看那庵也不算大。程惠走进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在诵经,年纪已是中年。程惠想道:“她大概就是了。”且不进去相问,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那两只鞋来把玩,自言自语说:“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
那诵经的尼姑正是玉娘。她正在诵经,忽听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竟与自己所藏鞋子一样。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
程惠把鞋放在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可否借鞋来一看?”
程惠把鞋递给她。尼姑看了问道:“这鞋是哪里来的?”
程惠答:“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
尼姑问:“你主人姓甚?何处人氏?”
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现任陕西参政。”
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见了禁不住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倒身下拜:“相公特派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
尼姑问:“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
程惠把程万里因做官清正廉洁,升至闽中安抚使之职,归顺元朝后,元主将全省官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政的经历说了一遍,又说:“相公吩咐,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请车辆。”
尼姑说:“我今生已不指望鞋子复合。今幸得全,我愿已偿,岂有别念?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替我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余年,早已无心尘世。此后不必挂念。”
程惠说:“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
尼姑不听,往里边走去。程惠再三央告,尼姑终不肯出。
(八)
程惠不敢苦劝,拿了两双鞋子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子呈上,细述顾老言语以及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为伤感,把鞋子收了。省官与程参政僚友等闻知此事甚以为奇。
兴元府太守得信不敢怠慢,即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萧鼓乐,又带两个服侍丫鬟,亲到昙花庵来礼请。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携幼争来观看。
太守和僚属到了昙花庵前下马,约退从人,走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明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
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往陕西相会,望夫人更换袍服,即便登车。”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
玉娘不敢推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养老之用,剩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
玉娘又吩咐: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
路上鼓乐喧天,直到顾家门前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
太守车队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
程参政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只得六日,分离倒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
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派人前来称贺。
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几年后,程参政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
(改写自《醒世恒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