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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星月·大地】沙市老街(散文)


作者:湖北菡萏 秀才,233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246发表时间:2019-03-12 09:07:07

【星月·大地】沙市老街(散文)
   拆迁,时代所趋,一个巢穴转向另一个巢穴,时间的断裂也是永恒。能记录下,这线性链条里曾经的一环,是幸福的也是惆怅的。
   一直迷恋时间,以及时间所衍生的生命和生命本身附加的故事,甚至灰尘与破败之美。无价的光阴,不可以裁剪,她温柔地装载过我们。历史是我们夜深人静时回家的路,是母亲门板上的笃笃声。九十埠,千年的老街,立体的时间表,当我们不得不抹去时,那么请来最后摸一摸这古朴幽暗,庇护过我们生命的巢穴,是否还有一代又一代人的体温。
  
   一
   有次去胜利街,碰见一个画画的男子,五六十岁的年纪,坐在一个小木凳上。面前竖着个架子,一个简易的调色盘放在手边,盘里混杂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地下还摆着若干敞开盖的颜料瓶。瓶旁有个装水的桶,以及擦颜料的抹布,均脏兮兮的。他腰里挎了个包,拉链敞开着,很廉价的那种,正全神贯注,勾着一幅草图。画的是水粉画。那一刻,我觉得画家,无非是纸上的油漆工。
   同去的友人认识他,拍了下他的肩。他回头看时,竟笑了,站了起来,说,好久不见了,八十年代就听过友人的课,是友人的学生;说自己画了几百幅近千幅的胜利街,每一户人家都画了;说想办一个关于胜利街的画展云云。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让友人看他的画。我站在他身后,拍了几张照片,矮矮的画架支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像学生的素描板。前面是陈旧的街景,灰色的天空,几个稀稀拉拉的行人,他穿着白衬衣坐在架前,本身就是一幅画。他不是本地人,北方口音,个子高大,笑容纯净,长得也方正。
   友人告诉我,非常喜欢他,说他执着,八十年代就画起,从未间断,经常看见他在街头写生;说他是个工人,家境并不好,然而心思纯正,画得也不错,有梵高的意味,精神上也颇似梵高。回家后,我把拍的照片,发在微里,很多朋友过来留言。有的说采访过他,有的说他是个隐士,有的朋友调侃说胜利街应该奖给他一个门面等等;还有的朋友在小窗里,传来他当天的画作和以往画的胜利街,说此人不仅爱画,还嗜书,刚向朋友推荐了纪德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
   是呀!如果种子不死该多好,那便是火炬,黑暗中握在手里的春天。
   缓慢地翻着他的画作,仿如一座座童话之城,存活在他轻薄的纸上,又似水里漂动地彩色床单,炫目天真梦幻。强烈的色块,抽象的人物、电线、阁楼、石板,石板里长出的绿草,以及蓝色的垃圾桶,街头走过的背影,淡淡凝结的空气,那些固体和肉体的生命,虽失尺寸,没重量,但在阳光温情地泼洒下喷薄而出,流溢着淳朴宁静的气息和忧伤的内质。可以窥见一个画者隐秘的热情,错杂的心绪,对时间流走的不安,以及于艺术的珍视与热爱,它是卡通的,也是庄严的。
   我把他的画转发给友人,友人也说好,点评了一张:说有时间感,画得比以往扎实多了,色调稳健,用笔含蓄,有愁苦状。那是很多人熟悉的石板街,将会退出历史舞台,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消失,唯情感依旧。
   我再同另外两位朋友去时,他依旧在那画画,只不过换了个场景。有个朋友眼尖,说,那不是那个画画的吗!一看果真如此,便笑着和他摆手,他也笑着和我挥手。那天阳光很好,明媚的光线里,他穿了件红色格子衫,我们说起他的画,说起熟知的朋友,说起了他想办的画展。他说加个微吧,遂掏出手机,我说你回去用我的电话号加。他的手一直在抖,按不好键。他说你加我吧,我手有病,不听使唤。我问什么病,他说哆嗦症,先天的。我说那还画画,他说喜欢,画画尚能控制。
   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友人,说起了他的画展。友人说,办画展是件严肃的事情,尽管在当下,今天是开幕式,明天就是闭幕式,并没多大意思。虽如此说,友人却还是愿意帮他,把他的画作传递出去,让更多的人看到一个异乡人对这个城市的守护,对每块砖瓦用另一种方式的保留,当胜利街不复存在,不复真实时,若干年后人们想起它,可以在他的线条里复活所有的情感和记忆。
   办画展非常繁琐,要提前定日子,布置展厅,选画,帮他写开幕词,邀请嘉宾,一系列的前期筹备工作。最难的是募集资金。还得让他再画四五十幅黑白素描,从中选出若干,补充视觉效应,友人如是说。
   他们约好第二天在友人的工作室商谈相关事宜。友人问我,是否过来采访下他,写篇小文。我说不了,知道的已很珍贵,刻意反而不好,我喜欢自然捡拾的东西,一旦立传,便做作了。
   所有的苦难都是云淡风轻的,有些事有些人不需要了解太深。岁月是严肃的,但从不吝啬精神养分的输入。
   他现在依旧一个人生活,1700元的退休金,租的房子,有很严重的冠心病,需搭六根支架,随时都可能猝死。他大部分工资都买了画具,画画让他平静,脱离平庸,战胜孤独,并享受着这种孤独。他说黑暗中,总有一盏灯是亮的。
   人生很简单,无非物质、精神两大块,当一个人过多汲汲物质时,便很难体会到精神境界给予的快乐,那是一个台阶。虽说精神生活建立在物质生活之上,但此人是个心灵的操盘手,并没做过多纠缠,而是直接进入了精神高地,这是可贵可敬的。
   他自己没有巢穴,却画着那些即将失去的巢穴,这就是事实。
   我通常看见自我标称画家或作家的过来加友,一般不予理会。所谓的“家”实在太遥远,也太亲近了。如果未能全身心投入,给予它热情,把它陇在身边,或跨越无数障碍,再远再难再黑的夜晚都奔向它,便不是你的家。相反你不能像对待孩子那样,爱它呵护它养育它,它也不会在你这安家,以你为家。若你只靠它增加自己的体面和荣耀,那它是虚假的,你更是赝品。艺术的尘埃,只落在具有精神之美的精神者的精神世界里。我在微信里,修改了备注:画家吴老师。
  
   二
    一天晚上散步,又绕至胜利街,在废墟里走了走,没走几步便落起了细雨。雨水并不冷,我举着手机边走边拍。很多居民业已搬走,空空的室内一片狼藉,垃圾渣滓成堆,有的地方还淌着污水。丢弃的瓶瓶罐罐,味精酱油依旧散发着余温,好像刚刚还有人在此烧火弄饭一样。不少房屋已然推倒,露出厚厚的青砖,高高的屋脊,发黑的檩木,虽腐败,却难掩古朴华贵之气。
   这是胜利街的东段,几年前就进入拆迁列表,曾经在此扒出过一座青石牌坊,五米高,四米宽,原来是裸露的,不知何年何月何朝何代被垒进墙中。牌坊上梁雕有火凤凰,下梁为二龙戏珠图案,中间的文字已然模糊,两旁的柱子有冠袍带履的古色人物。左上方有块石刻,刻有雍正字样,后又考证为乾隆十九年之物,是纪念烈女真媛的。原有两座,一东一西。真媛未嫁丧夫,绝食过,上吊过,一心为只隔帘一眼的张家公子守节,30岁那年被张家接去,过继了一个子侄,守寡至死。此女姓温,名秀珠,荆门人,官宦之女,颇有才气,写过书,张家的家谱也是她续的。她的后裔88岁的张凤材老人是长江大学的退休老师,现今依在;张家巷也在,属胜利街的一条子岔径。
   很传奇的故事,现在听来多少不是个味,于人性总是有失偏颇,过于狭隘,也体现了当时的价值观。历史迷雾不做深究。乾隆十九年,正是《红楼梦》初撰之时,也就不难理解李纨这个人物的诞生。那时沙市繁华, 清人刘献廷在《广阳杂记》中说:“荆州沙市,明末极盛,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幅溱,繁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是说昔日沙市,曾比肩北京,不逊苏杭,是个金门玉户,银花雪浪的繁茂之地。
    一位婆婆坐在一个门洞口,我进去避雨。婆婆说她从结婚至今一直住在这条街上,五十多年了。她的公公是河南人,解放前挑担过来,在胜利街走街串巷卖些花生瓜子苹果类的小吃。稍有积蓄,便租了个门面轧面条,手头宽绰后,在胜利街买了座占地七十平米的小楼。老式结构,一楼青砖,二楼木质,和这条街上大多数房屋一样,典型的明清建筑。原房主是个资本家,先天失语。她嫁进来就住那,后来和爱人把那处房屋推倒,起了一座三层小楼。她爱人是港务局的,她是服装厂的,有三个儿子。婆婆今年76岁,一头雪练,一说一笑的,蛮和善。我问她签合同没?她说签了,都拆几年了,房子也还了。她说现在是租住,搬迁时,赁了一间25平米的小屋,租金50元,不贵,就一直住了下来。她指了指对面的高楼,隐约可见几处零星灯火。说,新家没人,一个人空荡荡的,不习惯。
   我问她签合同时扯皮没?婆婆“嘿”的一声,笑了起来:扯了,咋不扯呢,扯了大皮的!我笑道,那您是钉子户了?婆婆笑道,这条街最大的钉子户,谁都知道。说着摸了摸头发,你看,头发都扯白了,扯了几年。我问她扯赢没,她说还好,但也划不来,自己生气,睡不着,老头子也急死了。
   婆婆说,她家的房子占地七十平米,三层共计210个平方,一楼是门面。开发商一个平方还一个平方,给三套九十的,他和老伴不干,说家里有个小院,院里还搭了间四十平米的平房。她有三个儿子,儿子们也有后代,人口众多,过去出场大,可以活动开,现在是鸽子笼;另外她有残疾,走路不便;再者她和老伴均未享受单位的分房福利。开发商起初不让步,断过水,断过电,节日间,派过百十来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包围过她的家,上房揭过瓦,阵势蛮吓人的。她让儿子们不回来,不介入。那天她一人在家,老头子在小卖部打牌,回来后,生了不小的气。幸好有辆市局的警车经过,她拦了下来,警察进行了调解。说,没签合同前,属私产,不能动,那些人也就走了。她上访过,市长安抚过,事情一直僵着,后来开发商做了让步,给他家补偿了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外加一个门面。
   我问,您的财产咋分的?婆婆说一个儿子一套,门面自己住,百年之后,给三个孙子。我说您老都是孙子呀?她说不是,有个孙女,一样的。
   雨一直在下,我默默地听着,这便是老百姓,争,也是为儿女们。如今一切都归于宁静,只有淅沥沥的雨声和孤单的婆婆留在了这个废墟之上。
  
   三
    胜利街曾经是这个城市最长的一条街,十华里,东西两段。西段繁华,为商铺云集之所;东段落寞,属家居之地。西段起头处,有座巍峨的牌楼,东头收鞘处有座寂寞的庙观——青龙寺。很规矩的一条街,全部用青石板铺就,因年深,雨水冲刷,脚掌摩擦,光可鉴人,泛出油润的质感和色泽。以前住在这里的孩子,每逢下雨,会提着布鞋回家,让脚掌充分享受石板的光洁和踏实。也有孩童,拿着镜片,边走边晃,那些老屋和花花绿绿的物品,顺着太阳的光线流动折射,成为孩子们心中的海市蜃楼,童年里的童话。五六十年代,居委会的大妈们也会在天黑之后,提着灯笼,挨家查水缸,查火烛。像《红楼梦》里林之孝家的带人夜巡样,这些都成为久远的影像与记忆。
   街两边多是门面,门面旁是门洞,门洞窄小,看起来普通,进去却别有洞天,有曲径通幽之感。我们可以想象当时之景,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面金针落地,花叶无声,完全两个世界。巷子幽深,一个四合院连着一个四合院,一个天井接着一个天井,少则四进,多则八进,糖葫芦样串在一条主轴上。天井非常漂亮,有四方形的,也有椭圆形的,透过黑色的小布瓦檐,可以看见乌沉沉的天空,天空上流淌的云絮,滑翔的雁阵,和湖水般翠绿的枝叶,以及枝叶间筛下的碎金。有风有缠绵的雨丝,抽干水分的金箔,在曾经的天空和生命里飘过。还有屋主人的跌宕人生,小女子的爱恨情仇,在此一一上演。时间老了,日子倦了,有人出生了,有人离开了,往返循环,成为一种绵软浓丽的接力。天井地面上有水井花台,高大的树木,石头砌的金鱼缸,俨然一个小花园。有的人家还搭有戏台,著名戏曲理论家、教育家余上沅的故居便如此,还有更衣室和赭红色的壁画,雕花的石柱基等。至于唱的何戏,台上之人如何撕锦裂帛,细乐生喧,已恍如灯影,随着时间的尘埃袅袅散去。
   堂屋大多木质结构,两层建筑,踏着木楼梯吱吱呀呀便能上去。板壁焦黑厚实,直通房顶,以前绘有雕龙画凤的图案,随着岁月已经悄然淡去。梁木粗壮,柱子林立,房屋建得高大,得仰望。大部分由堂屋、正房、厢房、天井组成,标准的四合院。这样的院落雁翅般递进排列,一栋至少三五十间。整个布局,疏落美观,巧妙宜人,又严丝合体。风火墙非常高大,三层楼的样子,把栋与栋,屋和屋之间隔开,防止火势蔓延。院内四通八达,栋与栋之间有腰门相通,不走街面便可往来,颇似红楼中贾府的意味。以此推断这样的建筑群落,应属一个家族,腰门起方便之意。果不其然,后来查阅资料得知这片房屋系邓家所建,是他家的老宅,除拆毁的,目前尚有三十多栋遗存。解放后,这里成了大杂院,孩子们在此藏猫猫,躲迷藏,仿若迷宫,是个很好的游戏场所。过去这里的主人颇显赫,多是官宦商贾,也有书香门第,是有钱人家的壁垒,也只有此等人家才能建得起买得起这样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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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历史,是一部古书。触摸历史,就是回归的一种方式,是向母体靠拢的一种方式。作者游历沙市千年老街,带我们触摸了一次历史的温度。胜利街一画家,他没有家,租房,在老街坚持画画,一画就三十年,他身体不好,手发抖,但握画笔手就稳,几十年风雨不改,退休了还继续画。不为别的,只为热爱,画老街的人和事,风和物,把画当做生命来画;胜利街乾隆年间的废墟古迹,青石牌坊,画龙雕栋,这里曾经居住烈女名媛 ,名流大师人物;胜利街,有东西两条街,东冷清,西则繁华商铺云集。街两边建筑风格典雅别致,古香古色,著名戏曲家余上沅的故居就在此,现在还保有其唱戏的戏台。这里曾经居住过官宦商贾,书香门第,演绎过跌宕起伏,爱恨情仇的故事。往事如烟,如今物是人非,每一个朝代都曾经在此大展拳脚;胜利街,是沙市唯一的老街。始于晋朝的寸金堤,曾经命名兴亚街、中正街、胜利街。每一个统治者都曾经在此打上时代的烙印。老街它包容博大,曾经庇护过平头百姓,庇护过名流志士,也庇护过偷盗乞丐流浪汉等,曾经璀璨过,也曾经败落;邓家是老街明末清初大户,名门望族,邓家药堂曾在此鼎盛一时,如今灰飞烟灭。这条街,曾经留下文化名人的足迹,屈原、杜甫,陆游、张大千等。其中杜甫元子,豆腐元子沿直至今依然风盛流行;老街废墟古迹虽然败落,昔日繁盛如今幽暗楼空,但斑驳的残墙断壁里附生出各种植物,仿佛在述说着历史,这是生命嫁接生命,历史接力历史。作者诗一般有张力的语言,以跨越时空的想象力,灵动跳跃的思维,灵敏的嗅觉,和带着对历史的敬畏和通透,引领读者在苍茫的历史里驻足某个驿站,流连一番,让我们领略了那段像幽兰般发出暗香而又沧桑的历史。读一篇哲与思,古与今,情与怀糅合的文字,有如与古人名士进行了一次深刻的灵魂对话。适合朗读、精读、收藏的文字,倾情推荐雅赏!【编辑:冯无知】【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120011】【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20190326第0037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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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9-05-27 22:22:33
  老道的手笔,如椽也如溪。一幅幅画面,我忘记了是在老街看你,倒是在一个枯黄的季节里读一本泛黄的书。佩服作者的文采和丰富的文义内涵。怀才抱器感言,问候菡萏老师夏祺!
怀才抱器
12 楼        文友:安子川        2022-05-05 21:18:40
  一篇很有厚度的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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