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牛耕时代(小说)
一
牛耕时代,吃香的不是牛,而是使唤牛的人。我们这里把使唤牛的人叫做“掌鞭”。“掌鞭”们的头儿,叫做“鞭头”。我爹那时候就是我们生产队的鞭头。掌鞭不仅工分比普通社员高,还能在春耕秋播中混生产队一顿饭吃。生产队为啥要管掌鞭一顿饭呢?当然是为了生产队的利益。牛耕时代,牛一天两次出工:夜晚喂草,早上出工;上午放牧,下午出工。生产队为了让掌鞭及时出工,就在十一点前把掌鞭集中起来吃饭。中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也没有烧酒,但包子、大米粥是有的。这些食物在自己家里也很难吃得到。所以,我那时的最低理想就是做个掌鞭。
二十岁那年,我爹辞去了鞭头的职务。一开始,生产队长不同意,因为我爹的耕地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生产队舍不得让他干别的农活。生产队长板着脸说,张国劳,我亏待你了吗?
我爹说,没。我要去街道牛行里当“行户”,将来生产队买牛换牛,是能占点小便宜的。
队长语重心长地说,国劳呀,牛行里都是街痞子,你跟他们能尿到一个壶里去?别等受气了,又跑来跟我诉苦。那时,再想当鞭头就难了。
我爹说,三人行,都不懂牛。他们三个再三请我去的。我爹所说的“三人行”是“牛行里有三个人”的意思,不是“子曰:三人行”。我爹没上过学,没那么大的学问。牛行里的三个人都不够专业,都不懂“相牛”技术。生产队长这才放松了面孔。那时候,牛是生产队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也是重要的生产力,生产队哪一年不换几头牛呀?从这一点来说,生产队有个“牛行户”,真比没有强。队长一乐,我爹趁机提出让我接他的班。队长犹犹豫豫地还没点头,我爹说我初中毕业,比那些睁眼瞎掌鞭们强吧?我可以手把手教他,保证不会给你丢脸。生产队长说,掌鞭又不是当掌大印,有文化没文化都能干!当下点头同意。
我在爹的教导之下,很快掌握了牛耕技术。由于勤学苦练,两年之后,我犁的地块,跟湖面一样平,我开的墒沟,比线扯得还直。
“人走运,马走膘”,挡都挡小住。麦季收割完毕,大队革委会举行“抓革命,促生产”大比武,其中就有一项比耕地。每个生产队选送一人,到大队部西边的农科所比赛。这块地有五六十亩,是大队团委会的农业科研基地。
我们十三个人,每人左手扶着一部弯曲着的铁犁,右手执鞭。支部书记陈金彪找来大队曲剧团的道具枪,喊声“预备”,“呯”地放了一枪,我们十三人紧握犁把,甩着鞭子,一溜子新鲜潮湿的泥土被翻过来,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我们来回犁了八趟,陈书记喊停。我们齐声“吁——”地喝停了牛,然后站那儿等待评审结果。
几个大队干部和贫管会的老头儿,从东往西指指点点,他们从直度、宽度、平度、速度四个方面来考核。陈书记还用笔往小本上记。将要晌午的时候,评选结果出来了,我是第一名,第二名叫王“南征”,第三名赵老五,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
接着是发奖,陈书记亲自给我发了奖状和一只红色塑料壳开水瓶。第二名的奖品是奖状和一支钢笔。王“南征”领奖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个女的。因为,陈书记喊了“请铁姑娘王兰珍同志领奖”。铁姑娘相当于现在的“三八红旗手”,是县里给她的荣誉。
半个月后,大队陈书记派人来通知我,去大队农机站报到。
我百思不得其解,全大队高中和初中毕业生少说也有上百个,怎么轮到我当拖拉机司机?是不是大队干部吃错药了?我在上初中时,各门功课都不太好,就是《农机》课学得好。我对农村所有的机器都感兴趣。不过,那时的农村也没有太多的机器,大队部的工业就是米面加工,那里有一台打米机和一台磨面机。此外,就是一台抽水机和一台东方红五铧犁拖拉机。我上学期间,经常逃课去观赏这些机器。我的最高理想是做一名拖拉机司机,只是这个理想变成现实有很大难度,我才退而求其次,争取做个掌鞭,或者跟我爹一样,做个鞭头。
我去农机站报到那天,我爹教导我说,今天你就要见你的师傅了,他的名子叫陈金正,是陈支书的堂兄弟。你要拜他为师,好好学技术。我及时地点头答应。我爹把准备好的两瓶张弓大曲,二斤古巴红沙糖,打成一个包,让我提着,送陈师傅一个小小的见面礼。他说陈师傅这个人好喝酒,给他两瓶酒比给他割五斤肉还要高兴。
我爹说得非常对,陈师傅看到我带了酒,脸上笑成了一朵即将凋谢的花。陈师傅把礼包接过去,拍着我的肩膀问,你爹张国劳跟书记啥关系呀?这么抢手的活儿派给你,不是老亲,也是旧眷吧?
我想了想说,也可能是因为我耕地比赛得了第一名吧。嗯,没有别的理由。
陈师傅笑呵呵地说,球,牛耕与机耕完全是两回事儿!牛耕是人牛齐心协力,步调一致。机耕全是人的作用!你别以为会牛耕就会机耕!
我庄重地说,师傅说得对,我一定跟师傅好好学机耕技术。
陈师傅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张你知道拖拉机司机为啥那么吃香吗?
我说,当司机可以吃大队的“提留”吧?听说师傅的提留跟革委主任差不多?
那是。陈师傅颇为自豪地说,这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当司机有“吃口”!
我不懂“吃口”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陈师傅解释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山水”就是“吃口”。现在各生产队都缺牛,耕地就成了问题。都盼着咱的拖拉机能去帮一把。咱们一年四季都在帮生产队犁地,他们得好酒好菜地招待,这就是我们的“吃口”!
我明白了。生产队管掌鞭一顿午饭,也是他们那帮人的“吃口”。
陈师傅平易近人,对我也很好,他除了喝酒、抽烟,没有别的嗜好。喝了酒,特别长精神。拖拉机开得又快又直,横头边角都能犁到。当然,没酒喝的时候,他就像肾亏似的,腰膝酸软,要么倒在地头睡觉,要么仰卧在驾驶室里打瞌睡。
“寒露早,立冬迟,霜降种麦正当时。”这是我们这一地区流行的农谚。也就是说,我们这地方的农村,播种小麦最适宜的时节,就是霜降前后的半个月。那时候,耕牛严重缺乏,一般生产队种麦就得一个多月,从寒露种到立冬是常事。有些耕牛稀少的生产队,种麦子拖到小雪节气也不稀罕。我们大队,三千多亩小麦,光靠耕牛是不行的。那时,一个大队也买不起一台东方红拖拉机。我们大队的这台拖拉机是超额完成交公粮的任务,县政府奖励的!拖拉机开来的时候,披红戴花地从街道上驶过,男女老少挤瘦了街筒子,争相鼓掌,好像有了这台拖拉机,土地就会自动长出粮食,人们的生活就会“比呀比蜜甜”了!那一天,我们学校刚好放学,我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当我看见陈师傅一边握着拖拉机的操纵杆,一边伸出大手向大家致意时,我觉得他是全大队最帅最有气质的人,也是最值得我尊敬的人。
我知道学艺不如偷艺的道理,每当拖拉机出了毛病,我都紧跟着陈师傅,看他怎么摆弄。拧哪个螺丝,检查哪个线头,敲打哪个地方,我都一一记在心头。平时耕地,拖拉机什么时候放下犁子,什么时候抬起犁子,什么时候转弯,我都烂熟于心。
二
今年麦播前,就已经确定好了耕地次序。全大队十三个生产队,谁不想早点耕地,早点种麦?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叫做“人活一百,早稻早麦”,而种麦不比种稻,不能过早。种早了,年内遇到暖冬,麦苗“起身”疯长,就是一个灾难,还得套上牲口,拉着石磙镇压。所以,大家都想不早不晚,赶在霜降这半个月里种完。这样,就得有一个排列顺序。这个顺序,不是谁说了算,而是抓阄定的,靠的全是运气。有言在先,愿赌服输,抓着几号是几号,谁都无话可说。
抓阄活动是在大队部进行的,主持人就是陈书记。十三个生产队的队长齐集在村部,一个个像梁山好汉似的,袒胸露肚,摩拳擦掌。抓了前五名的队长,哈哈傻笑着,说中午要下馆子喝两盅。抓了后五名的,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里或门坎上,抽着刺鼻的旱烟,唉声叹气,好像他们家死了一头肥猪似的。
我们生产队鸿运当头,张队长抓到了第一名,把他高兴得像娶了新媳妇。他打了酒买了菜,把我和陈师傅的伙食安排得像县委书记下乡。我们不吃派饭,而是固定在队长家里吃。张队长的老婆长得一般化,可菜做的很好吃。早上是发面馒头,大米粥,千张炒青椒,萝卜丝炒瘦肉,五花肉炖萝卜,丝瓜炒鸡蛋四个菜;中午一盘红烧肉,一盘鸡块闷芋头,鲫鱼烩豆腐,鸡蛋汤,两瓶张弓大曲,大米饭;晚上基本与中午相同。说实话,我们家过年也没吃这么好。生产队长,会计,妇女队长三人全天陪同。我不喝酒,每顿饭都吃到十二成饱。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当拖拉机司机呢!原来是奔着这高级的伙食来的呀!陈师傅一天两喝,中午半斤,晚上八两。张队长还每天给陈师傅和我各一盒黄金叶香烟,我不抽烟,把自己的一盒烟也孝敬了陈师傅。张队长悄悄对我说,老侄子,陈师傅有啥要求,你就告诉叔,千万别怠慢了他。
在我们生产队干了三天活,都是陈师傅驾驶拖拉机,我连操纵杆都没摸到。陈师傅怕我不高兴,解释说,人家招待那么好,咱一定得把地犁好。你的技术还不行,我得亲自干!
陈师傅的耕作技术,确实非同一般。大铁牛被他使的灵活自如,如同一头大犍牛。大地块,小地块都犁得平平整整,一排一排的深翻泥土,像波浪一样排列着,带着浅浅的土腥味,闪着亮色。
陈师傅跟我说,第一名的生产队的伙食好坏非常重要,因为接下来的第二名会去了解第一名给我们吃的啥,喝的啥,抽的啥。当然,第三名以下的也会去了解第一名或第二名都是怎么招待我们的。所以,第一名开了个好头,以后的伙食都是萧规曹随,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前五名的生产队都是在最佳麦播时间内完成了种麦任务。半个月,我足足增加了十斤肉。以前的麻杆身材,现在充实多了。
立冬之后,前六名的生产队都已经种完麦子。这天上午,我们来到第七名——大王庄。接待我和陈师傅的是大王庄生产队的三大主干——队长、会计、妇女队长。队长和会计都是五十多岁的老汉,带着一顶蓝色遮眼帽,他们拿着开水瓶,茶具和茶叶,笑容可掬。妇女队长倒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高挑身材,瓜子脸,大眼睛,像模像样。不过,我总感到对这位妇女队长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空着手,前后左右地围着拖拉机看。这种把拖拉机当作偶像一样崇拜的人很多。
我们来到大王庄已经将近中午,三位干部离开后,我和师傅喝了一杯茶水,又犁了十来趟的地,妇女队长就来喊吃饭了。
午饭是在妇女队长家里吃的。队长,会计都没有来陪我们。四个菜,一个小鸡闷萝卜,一个鸡蛋炒丝瓜,一个腌萝卜丝,一个青菜炒豆腐。虽然不及前面几个生产队丰盛,但我觉得蛮好的。端上来三碗米饭,没有酒。我偷看了师傅一眼,果然见他板着脸,不声不响地瞅着桌上的饭菜。妇女队长陪着我们吃饭。她分别把米饭递给我和陈师傅,说,不好意思,除了豆腐是自家的黄豆换来的,别的都是自家养的和种的。吃吧,没有酒,多吃点米饭!
我接过来米饭,大口地吃起来。陈师傅端起饭碗,又慢慢地放在桌子上,说,我先喝点水。
妇女队长说,我来。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放在陈师傅面前。陈师傅喝一口水,夹一筷子菜,跟饭前喝酒一样。一杯水喝完,我已经盛了第二碗米饭,陈师傅才端起碗来吃饭。妇女队长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很是热情。吃饭时,妇女队长告诉我们,她叫王兰珍,我们这三天的伙食都在她这里吃,招待不周,请原谅。
我立即想起抓革命,促生产大比武的第二名。那时她留着短发,穿着旧军服,我以为是个青年男子。我咽下一口饭,问,你是大比武的第二名吧?怎么好像比以前瘦了。
她仔细地看看我,问,你也参加过大比武?看着怪面熟的,就是胖了。一个掌鞭,怎么开上了拖拉机呢?
我说,我是第一名,比你快了三米。
王兰珍的鼻子哼了一声,说,我不是输在技术上,是输在速度上。咱们生产队没好牛,就那一头快点的牛还老了。我要和你都用同一头牛,指不定谁是第一名呢!
我点点头说,这我相信!又指着陈师傅说,俺师傅早就说过,牛耕是人与牛的协作。驴不走,磨不转。牛不快,犁头慢。对吧,师傅?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没想到,陈师傅很不高兴地说,你现在是拖拉机手,不是甩鞭子手了!
我讨个没趣,低下头扒米饭,不再说什么。
饭后,我们继续犁地。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打盹,陈师傅叼着“百花”牌香烟,边抽边操作拖拉机,驾驶室里烟雾缭绕。陈师傅不仅酒瘾大,烟瘾也不小。他最喜欢抽黄金叶,可今天大王庄不提供香烟,他只有抽自己的一毛八分钱一盒的百花牌中低档烟卷。
陈师傅开了两趟,就把拖拉机停了。先是躲在拖拉机侧面撒尿,尿完了提着裤子走过来。然后,打开拖拉机的前盖,这里摸摸,那里瞅瞅。我也跳下来问,拖拉机有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