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光】桃夭(小说)
一
暗色的沙发,紫色的墙纸,小小的客厅里,空气有些凝滞,叶丽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只有面对那个鱼缸时,才有些敞亮透进来。
此刻,她身穿一件紧身衬衣,下面的牛仔裤勾勒出臀部姣好的曲线。这个躯体年轻而时尚,因为弯腰去看鱼缸里的鱼,更是露出一小节嫩白如玉的蛮腰。她的眼睛盯着鱼缸。确切地说,这其实称不上缸,只是一个稍大一点的瓶子,上边窄下边宽,瓶底有几颗石子,是叶丽在楼下乱石堆里捡来的,两只金鱼,一红一白,一公一母。鱼是公是母,叶丽是没有本事去区分的,但是她感觉这两条鱼是情侣。她常常看到它们嬉戏,颇有些交颈的意思,头部触碰在一起,互相吐着泡泡,尾巴有时缠绕,看上去实在是甜蜜极了。叶丽偶尔会想,如果把它们分开,不知道它们会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照样过?这个世界,谁离开谁不行?更何况只是两条鱼。
钥匙转动的声音,没有在叶丽心里荡起一点涟漪,她继续沉浸在鱼的世界里。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啊,庄子,那干涸之处互相湿润的两条鱼,你是看不上的,你愿意把它们放归到大江大湖里去,天地一大,它们就忘了彼此,时间一长,即便相见,或许也对面不相识了。
一双手从背后缠了上来,轻抚叶丽的腰腹之处。叶丽终于回过神来,那手粗糙而有力,在她腰际摩挲。身后,强烈的荷尔蒙向她贴过来,她被温暖而干燥的怀抱包裹。她自然是不会喊叫的,这样的戏码在过去的七年里上演了不知多少回。身后的男人把脸靠近叶丽的脖颈,深深呼吸,叶丽如以往一般轻轻颤栗。男人一把抱起叶丽向卧室走去,卧室的门被一脚踢开又咣当一声关上。
疾风暴雨过后,仿佛之前的亲密是一场春梦,床上的男女背对背,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机。自男人进屋到风停雨歇,他们还没有说一句话。
叶丽瞥了一眼男人,那脊背上还留着指甲划下的血痕,叶丽不知道那里面写的是欢愉还是恼恨。夫妻之间的性事,叶丽是向来不排斥的,但是她总认为,性和爱是两回事,唐伟已经不爱她了,他只需要她的躯体,这是叶丽对她和唐伟之间关系的定位。
短暂的充实与满足之后,叶丽的内心却又充满了颓丧,躺在床上的叶丽看着手机上乱七八糟的新闻,渐渐觉得一个口子越裂越大,仿佛心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山谷。谷里无花无草、没有太阳、只有呼啸的山风在石头上冲撞,在石缝间穿梭,得意而猖狂。
叶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不想让唐伟小看自己,就翻身下床,着了内衣裤,走出房间洗漱去了。
她没有看到,身后的唐伟也放下了手机,视线胶着在她的背影上,眼里阴晴不定。
走进卫生间,昨日换下的衣服还团在盆子里,其中一件大红色衬衣很是刺了叶丽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做了决定,以后,再也不穿这件衣服了。这件衣服是前年生日的时候,唐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现在看上去虽然还很鲜亮,但是叶丽总觉得有了什么不中意的地方,哪里不中意呢?她又说不出来。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会穿这件不合适的衣服。叶丽用手指捏着衬衣领子,从盆子里拎出来,犹豫了一下,又找了一个盆子,接了水,把衣服泡进去,像往常一样搓洗起来。用了加香的洗衣液,那个味道她很是喜欢,也或许,不是她喜欢,是家里的另一个人曾经无意间夸过那个味道吧。洗了几遍,然后用衣架子把衬衣撑好,挂在阳台上,习惯性地把皱的地方弄平。叶丽想,明天,等它干了,就放在柜子的最里边吧,真是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唐伟躺在床上没有起身,他听着叶丽哗啦哗啦的洗衣声,神思恍惚。唐伟觉得这种声音动听极了,像是用烟火写出来的诗歌,让唐伟心里很暖和。这个家里没有孩子,两个人实在是有些冷寂。不,不是两个人,大多时候是一个人,是唐伟自己。唐伟的公司是按时上下班的,所以唐伟有很多空闲,而叶丽,则是很多时候都不在家。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才能安顿好,中午有时也在单位吃饭。唐伟有时听听音乐,有时拿着手机翻来翻去,也有很多时候,穿着拖鞋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他自己感觉自己像一个幽灵,又像是等待拥抱的孩子。他渴望拥抱,女人的。可是……他和叶丽共处的时间太少了,那极少的时间,又被他的身体躁动催促着用在了做爱上。好在,叶丽在这方面从不拒绝,即便她很累,心情不好,也能顺应,并迅速调动热情。
他们过着毫无规律而又极有规律的生活。
阳台上的红衬衣,从唐伟的角度,是可以看见的,他甚至可以看得到叶丽动作里的温柔。为什么会温柔呢?唐伟想,不该是恼怒么?那件衬衣是唐伟送给叶丽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两年前的。之后,再没有送过。是为什么呢?是自己忘了吗?不,每次叶丽的生日,唐伟都记得很清楚。
二
老婆,喜欢什么颜色?还是白色?
不,今年忽然喜欢鲜亮的颜色了,我想尝试一下大红色。
唐伟听着叶丽的声音,不由偷偷笑了,以前做小姑娘时,天天不是黑就是白,现在二十五六倒是想新鲜起来了。笑归笑,唐伟还是选了件大红衬衣带回了家。
那天正是叶丽的生日。
唐伟提前下了班,拐到菜市场,买了上好的牛脯,叶丽爱吃煎牛脯,七分熟的,为了这道菜,唐伟专门学过。还有烧大肠,说起来可笑,叶丽的口味很是中西结合,西餐中餐都行,土的洋的皆可。人家那可不是穷讲究,只图一口心里美,吃起来可是真香,像个小老虎见了猎物,眼睛闪闪发光,一动筷子就停不下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让陪着吃的人也胃口大开。唐伟从来不觉得叶丽吃相难看,反而觉得她有一种别人没有的真实。真实,实在是叶丽最大的优点。
叶丽进门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餐具,灯光启动了平时不用的彩色灯系,两道彩虹在天花板走廊上闪耀着朦胧和暧昧。房子虽小,当初装修时小两口可是用了心思的,沙发和墙纸也是两个人共同选定的。稳重而又浪漫,这是他们给自己家的定位。
丽丽,唐伟夸张地伸开双臂,来,老公抱抱。然后就上前一步把叶丽抱在怀里,又吧唧一口亲在脸上,然后着急忙慌地开红酒去了。
叶丽脱下外套,坐在椅子上,没有吭声。
来,丽丽,咱们干一杯,你看,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嗯,叶丽看着唐伟的高兴劲,笑了笑。这顿饭,唐伟吃得很畅快,哼着小曲,收拾碗筷,期待着夜的变奏曲。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到,这顿晚宴上的叶丽,有心事。
那个晚上,在唐伟的记忆中,是两个人最后的温馨了。
为什么没有离婚呢?唐伟躺在床上想着。夫妻俩冷战了两年了,说是冷战,却又不是冷战,时不时还有肉搏战呢,只是心里越发冷了。
是有女人想要拥抱唐伟的,长得还不错,跟大明星范冰冰有点相似呢,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给唐伟发信息,嘘寒问暖。有时候,唐伟的手指点来点去,回复内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发出来。
唐伟有点看不起自己,天天K歌里吼着孤独,神经病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怎么就没有胆量放开自己去闹腾一下子呢。男人,有几个红颜知己不也是风流佳话么?有什么呀!
呵呵,还没离婚呢?人,还是要讲原则的。唐伟把自己归结到讲道德讲原则的人群中,他可不想像某男星,大叔级的人物,非要做花心大萝卜,弄得人设崩塌,全民唾弃。还是老老实实吧。
叶丽把其他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倒进洗衣液,就不再管了。洗衣机是全自动,洗好了自然会停下来。
她又坐在沙发上看起鱼来。
鱼是需要喂的。叶丽念叨着,走过去。
鱼缸里的水稍显混浊了,缸壁上也沾了一层黏腻的东西,鱼儿似乎有些烦躁,也不知是不是闹了别扭。两条鱼分别呆在缸的两侧,恹恹的。叶丽把鱼缸端起来,鱼儿似乎受了惊,忽然乱窜起来,本来在两侧的鱼儿紧挨在了一起。叶丽的心动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不由平稳了许多。她把鱼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瓶里,清洗了鱼缸和石头,换了清水,转头去放鱼时,不由哑然失笑。在小瓶狭窄的空间里,两条鱼儿头朝上竖立,活像拥抱在一起亲吻的一对儿人。
叶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方把鱼放回到鱼缸。两条鱼又像以往一样嬉戏了。
今天是周末,上午上完四节课,下午可以在家喘口气。这两年,叶丽完成了她自认为重要的部分,得了许多奖,顺利晋了一级,还当了年级副主任。校长的红人,这是周围同事给她的定位。
洗衣机早已停下了,叶丽却不想动,本就疲累的身体又刚刚经历了一场性事,她有些瘫软。沙发,实在是极好的休憩地。
妈妈!妈妈!迷迷糊糊中,叶丽似乎听到谁在叫。她睁开眼睛,只见身边趴着一个女娃儿,两岁多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女娃冲着叶丽笑,甜甜地叫着妈妈。
你是?
我是妈妈的宝贝呀!
妈妈的宝贝?我的宝贝?不,你不是我的宝贝,我的宝宝被我弄丢了。
叶丽忽然泪流满面了,是的,她想起来了,她弄丢了自己最重要的宝贝,她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妈妈,妈妈,女娃大声哭喊起来。
孩子,你是谁家的?怎么跑到我这里了?
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呀,我想回家。孩子的哭声揪得叶丽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待叶丽想要伸手去抱的时候,孩子却蹒跚着脚步向门外走去。叶丽怔怔地看着她费劲地打开门,那孩子一边啜泣一边回头看了叶丽一眼,然后关上门不见了。
宝宝,你到哪里?叶丽哭喊着想要去追赶,却又动弹不得,等她四肢恢复,坐了起来,只见唐伟倚在间厅柜上,呆呆地看着她,似乎眼睛里有泪。
是,是她对不住唐伟。
两年前那个夜晚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让她和唐伟之间有了鸿沟。
她,流掉了他们的孩子。那是唐伟和爸爸妈妈盼望已久的。
学生马上要高考,我担两个班的班主任,明年该晋一级,校长是刚来的,正大刀阔斧改革,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叶丽还能想起来自己说的话,而唐伟当时暴怒青筋突起的样子,还仿佛在眼前。叶丽最终顺了自己心意,她和唐伟之间却冷了起来。
曾经叶丽是示过好的,她翻出唐伟送的衬衣,穿在身上,可惜却得到了唐伟的讥诮,之后便陷入忙碌的工作中,与唐伟,便慢慢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而那衬衣不知怎么竟一直穿了两年。
叶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唐伟,一转身又进了卧室。
他已经不爱我了,可是为什么不提离婚呢?叶丽想。
她在每次短暂的欢愉之后都会迎来更大的失落,心里会空得发慌,渴望有东西来填充,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爱,她还有什么?工作业绩么?校长红人么?叶丽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
三
叶丽是在半夜惊醒的,昨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定闹钟,拿起手机,翻看了一下,手机的光刺得她把眼睛眯了起来,果然是忘了定表了,叶丽把时间定到五点,想了想,又定到了四点五十。明天早上有个会,叶丽要发表讲话,她需要时间清醒,而且,走在领导前面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叶丽看了看表,夜里一点五十。关了灯,关了手机。她忽然又怀疑自己的手机关了之后闹钟还会不会响,万一不响了呢?怎么会呢?以前不也关过手机么?她嗤笑自己,可是,心里还是不踏实。干脆又把手机拿过来打开,重新检查了一遍,才安下心来睡觉。
黑暗中叶丽躺在床上,脑子清醒得异常,甚至于暗处传来的细细的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什么动静呢?她说不清,她只觉得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自己的心脏上爬着,让她逐渐焦躁起来,辗转反侧。被子仿佛累赘,叶丽把被子蹬在一边,却又觉得身上发凉,不得不再拉过来遮住上半身。夜太静了。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漂浮着,没有一点踏实感。其实这种情况对于叶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半夜惊醒,然后失眠,已经成了常态。每次大约会煎熬一两个小时吧,这次也不例外。
你迟到了,当叶丽从家里跑出来,脸也未洗,头也未梳,慌慌张张跑到操场上时,主任已经黑了脸。不知道今天有会么?怎么还会迟到,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叶丽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当着全年级的老师和学生挨批,这还是第一次。周围的同事嘀嘀咕咕,有人在窃笑,红人挨吵了,真是少见。她能听到各种议论,像是一根根细针往她的心上戳。叶丽看着他们的脸,忽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这些人的眼睛都是红色,闪闪发光,仿佛是想从叶丽身上攫取什么!主任?叶丽声音颤颤着转头,不由大叫起来,主任的脸在慢慢变形,眼睛里像藏着一把剑,这剑寒光闪闪,直冲叶丽面门而来。叶丽恐惧到了极点,这个世界怎么了?叶丽转身就跑,脚下像是有棉花绊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她不敢回头,她看过一些小说,知道一些诡异的故事,总是会有出口的,出口在哪里?叶丽一边跑一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操场的北面似乎有一处亮光,对,就是那里。叶丽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仿佛已经达到极限,身后,那群人在跟着。
哈哈哈,你竟然自投罗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光亮处闪出一道身影,是校长。校长的嘴好大,血红血红的,哪里还有平日的笑意。我需要的是能干的下属,不要胆小鬼。叶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校长的嘴越来越大,嘴里的腥臭扑面而来,长长的舌头已经垂下涎水,身后,各种诡异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