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光】父亲的肩膀(散文)
父亲个子不高,肩膀长得宽阔、厚实,是村子里唯一能一口气挑一担稻谷去五里之外粮站的汉子。
听母亲说,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大概是祖祖辈辈穷怕了,爷爷总想有一天摆脱穷根,发家致富,所以给父亲取的名字里带个“发”字;父亲的思想受爷爷的影响,于是如出一辙,非要给我的名字里也带个“发”字。我的名字喊出去,差点把村里人笑脱牙齿——哈哈,父子都成兄弟了。父亲只好委屈求全,将“发”字改成本地话谐音字“花”。
哈哈,不错不错,这名字不错,花宝贝,花花绿绿的好宝贝。父亲豪爽地大笑着,自斟自饮仰脖喝干一杯我的满月酒。
从此,这偏向异性的名字,委屈、尴尬地陪伴着我;而我,从来没有改名的念头——只为了尊重父亲。
父亲的体形注定他是个能干、勤快的人。打我记事以来,从来没有看见父亲中午休息过,平常日子里,也难得和父亲同一个时间吃饭,唯有他或顶着炎炎烈日、或披着一蓑烟雨,肩挑担箕,手握锄头,一声不响走向田野的背影,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同时也是过去村里人公认的最节俭的人。他常常苛刻对待自己的肚子,节省一碗饭去喂猪,只为了养大了猪好去换钱补贴家用;母亲有一次把变了质的酸菜倒到菜园里沤肥,父亲知道了,硬是把酸菜装回家,非要母亲清洗干净炒给他吃,为了这事,父母之间还吵了一架——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多个春秋,我常常向儿女们提起父亲的为人处事。他们不约而同、自始至终张大了嘴,末了,不以为然地丢下一两句,爷爷这是何苦呢?该不是作秀吧?不照顾好自己又怎能照顾好别人呢?隔代的鸿沟阻碍了他们对未曾谋面的爷爷的理解,他们又怎能想像得到那个年代的生活状况呢?
又是一年断魂时。
雨是具有灵性的,淅淅沥沥,悱恻缠绵,那千丝万缕仿佛一头连着天堂,一头接着人间,传递着人们对故去的亲人割舍不断的怀念。通往墓地的水泥路上,人来车往。凝重,停留在人们脸上、心上,和天空中的阴云一样,久久不散。绵绵东风摇荡着吐出嫩黄芽儿的柳枝,牵扯着我无尽的思绪,穿越逝去的悠悠岁月……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有一天傍晚我发烧了,母亲听人说,我这是中了邪气,被啥勾走了魂,于是就抱着昏昏沉沉的我坐在门槛上,拖长声音给我“叫魂”。父亲披星戴月从自留地回来,放下锄头,二话不说背着我向外走。
吃碗饭再去吧。母亲冲着父亲疲惫不堪的背影说。
这么远的路,去晚了,医生下班了可咋办?不能再担搁了。父亲头也不回,匆匆向三公里之外的公社卫生院赶去。
在卫生院,父亲寸步不离地待在我的身旁,那种眼神和以往陪坐在旁边盯着我用铅笔练习写字一样,温存且溢满希望。我吃完药打好针,身上的烧退了很多,人也有点精神。父亲背着我走出卫生院时,已经半夜时分。
爹,我要坐“马肩”。我边说边从父亲的背上往下蹭。
来吧,花崽儿。父亲的笑纹在月色中隐约可辨。
父亲蹲下,让我坐在他的肩上,然后抱紧我的腿缓缓站起来。
小傻瓜,两只手抓紧我的头发,坐稳了。
父亲的头发粗而密,长短适宜抓握。
坐在父亲厚实、平稳的肩上,犹如乘一叶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轻轻荡漾,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抬头挺胸仰望星空,随心所欲举目四顾。月亮向我柔和地微笑,星星向我调皮地眨眼,晚风在我脸上轻抚,青蛙在路旁扯着嗓子为我喝彩,萤火虫羡慕嫉妒地环绕着我的左右……就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它们共同见证了一个被父亲悉心呵护的小孩子的幸福。
父亲的肩膀更像一个摇篮,里面承载着一种魔力,可以将时空揉碎,让它们缓缓地从我的意识里消失。
喂!花崽儿,马上要过跳石(用水泥石头砌成的过河墩子),给我坐稳了。
我依然把脸蛋埋在父亲的头发里,梦呓般地“嗯”了一声,耳畔依稀听到小河的哗哗流水声。
小傻瓜,我肩头上这么舒服这么好睏呀?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那一刻,我心里明白:待在父亲的肩膀上很踏实、很安全,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跨小小的跳石算什么?
我安然地进入梦乡,不知道我们何时跨过跳石,何时到的家。
坐父亲的马肩觉得舒坦,坐父亲挑的箩筐感觉就如腾云驾雾了。
农忙“双抢”季节,烈日炎炎。我和小伙伴在田野里疯玩,玩累了,坐在田间小路的树萌下乘凉。收工的时候,父亲挑着两萝筐稻谷往回走。
花崽儿,回家吃饭喽!父亲呼唤着。
爹,等等我——我故意拖长声,欢呼雀跃。
父亲放下担子,笑眯了眼。
我跑到父亲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拽住箩筐绳。
好家伙,讹上爷老子了。哈哈……父亲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丝辛苦劳作之后的困顿神情。
父亲把一只箩筐的稻谷捧了几捧到另一只,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放进筐子内。
走喽,挑到街上卖崽去喽!父亲吆喝一声,挑起稻谷和我,迈开大步向前走。
扁担有节奏地吱呀吱呀叫唤着,扁担两头随着父亲的脚步上下波动。我不安分守己地左右摇摆身体,冲着身后的小伙伴炫耀地挥挥手,让小伙伴们羡慕嫉妒得直翻白眼。他们各自追寻自己的父亲,欲效仿之,却一个个被自己父亲喷了一脑袋唾沫星子,或灰头土脸走开,或坐在地下嚎啕大哭。我见状,自然得意得找不到北,亮开喉咙唱起了刚学会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曲。扁担的叫唤声更加欢快,是在为我可爱的童音伴奏呢?还是为我拥有父爱的童年喝彩?
家乡有句俗话叫“一肩担五口,衔着饭就要走”。父亲作为家庭主劳力,除了操持着八口之家的生计外,还要尽孝道照料好爷爷。爷爷嫌人多不自在,一直固执地坚持着另起锅灶。
正是青黄不接的初夏,爷爷没柴烧,责任自然落在父亲肩上。
父亲推着木头轮子手推车,和村里几个汉子去十五公里之外的山里买木柴。
自恃肩膀有股子力气的父亲比别人多买了一百多斤柴。时值梅雨季节,在他们推柴回家的途中,不料遭遇暴风雨。其他人走得慢,被父亲远远甩在身后,风雨来临之际,他们停止前行,丢下车跑回卖柴处避雨,唯有父亲顽强地继续前进,好早一点回家开工挣工分。父亲单薄的雨具被狂风卷走,瓢泼大雨把他淋了个透心凉,在距家几公里的地方,从不服输的父亲晕倒了……
回家后的父亲高烧不退,舍不得误工又舍不得花钱上医院,喝了碗姜汤,躺在竹床上干熬着,一心只等着像以往受了风寒一样,能够一觉醒来,疾病自然消退。一整天过去,父亲病情没有好转。记得大哥在河里抓了一条两三斤重的草鱼,母亲想熬点鱼汤给父亲喝,而父亲坚持要大哥将鱼提到集市上去卖。第三天上午,父亲脸色更加蜡黄,经过母亲好说歹说之后,父亲才免强答应进公社卫生院医治。
女人,回去开工吧,这儿有爹照料就可以了。父亲刚躺在医院病床上就对母亲说。
爹年纪大了,我不太放心。母亲迟疑着。
嗨!我又不是烂泥做的。快回吧,下午开工的时间到了。父亲拍了一下胸脯,挤出一点笑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叹口气离开。
那是一个闷热难耐、蚊子猖獗的晚上,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听爷爷叙述,父亲是在医生打完针离开后不久,疾病突然发作。父亲惨叫一声,一头从床上栽下来,脸上扭曲变形,眼睛瞪得酒杯般大小,然后满地打滚,张开大嘴,碰到桌腿咬桌腿,挨着床脚咬床脚,那用来烧水煮饭的一小梱黄麻秆也被他咬得稀巴烂。爷爷吓得乱了分寸,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医院乱窜,好不容易把一个医生拽来时,父亲已经一动不动躺在一片狼籍的病房里……
从未打针吃药的父亲究竟患了什么病,一直都是个谜。一个上了年纪的草药郎中摆出“事后诸葛亮”的样子,说父亲是发了“伤寒阳毒老虎斑”。我不止一次尝受过发斑的滋味,那是肠胃好像要被什么力量撕裂、排山倒海般的剧痛。我想,发“老虎斑”应该是发斑病最严重的一种吧。
如果老郎中说的是事实的话,为什么卫生院没有了解到父亲的病情而去对症下药呢?总之,我家的顶梁柱瞬间坍塌了。
凌晨两点,父亲的遗体被抬回家。月亮躲进云层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亲人们呼天抢地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吓得躲在被单里,身体不住打颤,任由泪水和汗水肆意流淌。
天亮了,我壮着胆子走出房门,心脏依旧怦怦直跳。
父亲被亲人们围住,安静地躺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这棵父亲栽种的桃树今年终于结了果,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的、毛茸茸的桃子被晨露打湿了,如亲人们脸上拭不去的泪水。就在昨天,我伫立在挑树下,心想着夏天到了,桃子就要红了,我要亲手摘下第一颗成熟的桃子给父亲吃;就在父亲去推柴的前一天,我和一个小伙伴因为一个陀螺发生争执,当我哭着回家时,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男子汉嘛,眼泪不能当尿屙,爹有空时给你做几个更好的陀螺,好不好?我顿时破涕为笑。
这一切,如今显得那样不真实,恍若梦境!
躺在门板上的父亲在亲人们的帮助下缓缓坐了起来,那熟悉的宽肩膀看上去还是那样厚重,那样坚强有力。我心中希冀的光芒在疑惑中瞬间点亮——啊!坚强的父亲难道舍不得离开我们,复活了!也许过不多久就会站起来……
然而,人世间最纯朴美好的愿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残酷的事实让我从此沉默寡言,总觉得比别的孩子矮了一大截。
在祖坟山上,人们在哀婉的喇叭声和沉重的铜锣声中,把父亲的灵柩放进有积水的土坑。爹呀,你这样躺在水里,不觉得难受吗?我暗自嗟叹,不忍正视眼前的场景,昂起了头,任清澈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一片低垂的白云拂过头顶向天际处飘去,父亲的灵魂一定驾着白云升向天堂吧?点滴慰籍抚过我受伤的童心。
后来我才明白,人死之后都要换上干净的衣服,父亲“坐”起来是亲人们把他扶起来擦净躯体更衣。多年后,母亲向我们透露,父亲死的时候双肩瘀着青紫色的血迹,那是在雨中推柴时被肩绳(推车时挂在肩上承担重量的绳子,用黄麻等编制)勒出的伤痕,而他活着的时候没吭一声。可以想像,父亲在泥泞的路上经历过何等的艰难困苦。
多年以后,大姐向我谈起父亲,泪水簌簌而下——人都说“人死三天不死心”,我觉得确确实实是这样。爹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吓人。我颤抖着手去抚爹的眼皮,等我松开手,爹的眼睛又缓缓地睁开了。这样来回三次,一旁的妈哭着诉说,发呀,放心去吧!我会把崽女带大的,让他们读书、娶老婆成家……说来真奇怪,我再次抚爹的眼皮,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不知道大姐的话有没有科学根据,但可以肯定的是,父亲临死也不甘心撂下家庭这副重担——更何况那时我最小的妹妹才满周岁。
岁月,在艰难中缓缓流逝。我盼望自己早曰长大,拥有像父亲一般宽阔、厚实的肩膀,从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接过重担。
花崽儿,你肩膀长得越来越像你爹了。我满十八岁的那年,母亲欣慰地笑了。
那一刻,我非常自豪,生活,需要我像父亲那样勇于担当。
人生一路走来,坎坷不平,风雨把我的躯体侵蚀得骨瘦如柴,唯有双肩似乎还是那么有力。
前些天接到儿子的电话,他说,爸,以前我为啥会喜欢待在家里,不出来做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光呢?爸,你们工作别太累,我会为你们分担的……
儿子渐渐长大了,肩膀也长得宽阔。
雨停了,阳光竭力抚平人们心头的伤感,将囤积了一个冬天的能量尽情抛洒,开始为大地万物注入新的活力,孕育新的生命。
父亲的坟墓附近,几丛荆棘开着雪白的花朵,在阳光照射下格外夺目。我像个孩子似的采来几朵荆棘花,撕下母指般的花瓣,如雪花般挥洒在父亲的坟墓上,寄托我对父亲无尽的哀思。然后,又将携带的果品依次排列父亲的坟头,并虔诚地樽满三杯父亲爱喝的本地白酒。酒的醇香氤氲在清新的空气中,令人沉醉。恍恍惚惚,父亲躬着腰身、拱着肩膀在风雨中推车前行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我双腿跪倒在父亲坟前,拜了三拜,心里默默祈祷:如果人有来生,愿父亲仍然拥有一副宽阔的肩膀,在努力为别人担当的同时,千万记得留点余力给自己。
嗯——嗯——此刻的祖坟山一片宁静肃穆,能听到低沉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