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红杏十六岁，是乡里出了名的好姑娘，人长得美，性子好。当地的大户孙家，倾慕红杏的人品，找媒人牵线和孙家的大公子孙成定了婚，孙成在北京上学，是五四运动后的新青年，一肚子学问，反对包办婚姻。可父母之命难以违背，那一年，红杏十八岁，孙成二十岁，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孙成骑着高头大马把红杏娶进家门。在红头布揭下的那一刻，孙成惊呆了。新媳妇面白如雪，双目清澈，犹如一泓碧水。穿着玫瑰色的新娘装，却不媚不艳，犹如一朵优雅高贵的秋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感叹到：天底下还有如此标致的女子，老天竟把她送到自己的面前。瞬时，孙成对父母的埋怨犹如一缕轻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发誓：今生一定善待她，白头到老，共渡一生。
　　 新婚燕尔，孙成接到学校的来信，让他马上返校。纵然万般不舍，大丈夫岂能只顾儿女情长。孙成有一腔热血，立志要报效祖国。他走了，踏上了充满荆棘的前程路，留下红杏独守空闺，情悠悠，思切切。这一走，就是两年。
　　 再回来时，孙成已弃笔从戎，他考取了南方某军校，参加国民革命军，一身戎装，骑着枣红大马。红杏和丈夫有了婚后的第一次团聚。好日子是那么短暂。不久，抗日战争打响，孙成奔赴前线，又留下红杏独守空房。在八年的抗战中，孙成只在部队路过时，暂短地回过一次家。分别时，他们泪如泉涌，依依不舍。孙成对红杏说，团聚的日子不远了，等到抗战胜利了，他就把她接到部队去。可抗战胜利了，孙成再也没有回来。
　　 自从嫁到孙家，红杏就担当起好媳妇的角色。孙家是大家庭，她又是长媳，平日里孝敬公婆，尊敬大姑，伺候小叔子。她忠厚老实，本本分分，勤劳善良，从没有和家人吵嘴生气，还手巧心灵，做的一手好针线活。公婆喜欢她，小叔子、大姑子尊敬她。早晨起来，先去婆婆屋里问安，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做一大家子的早餐、午饭、晚饭，做一大家子的针线活。夜深人静，她开始思念丈夫。无数个夜晚，她都充满了希望，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大门响一声，看门狗狂吠几声，她都会翻身下炕，开门看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几十年如此。从春等到秋，从冬等到夏，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的大雪纷飞，不见丈夫归期。红杏不识字，她不会念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也不会念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她只有日日夜夜的苦等和流不尽的泪水。
　　 那一年，她嫁到孙家已经十六年了。家乡已经解放，男男女女欢天喜地的走在大街上，跳起了秧歌舞，她小叔子的孩子也十来岁了，她依然孤单一人。十六年里，她和孙成团聚的日子只有两个月，没能怀孕。孤单的她抱怨丈夫，为什么连信也不写一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抱怨送子观音为什么没让她生下一男半女。
　　 爹娘再也不愿让女儿这样孤孤单单地守着，渺渺茫茫地等待，劝她再嫁。她动心了，找了邻家大婶和公婆商议。公婆万般不愿，这么好的儿媳怎么舍得让她走，便言辞恳切地跟她商量：“红杏，我们都知道你心里的苦，可你和孙成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我们实在不愿让你们散了，你就听我们一句劝，如果孙成两年内再没有音讯，我们就不再阻拦你。你现在走了，他回来了怎么办？”“是啊！我走了，他回来了怎么办？”红杏觉得公婆说的句句在理。
　　 一年多后，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后，孙成来信了，红杏不识字，不知道写了什么，只知道他还活着。活着就是希望，她满怀希望地等，这一等又是十年。十年里杳无音信，心里的希望一点一点熄灭，她决心离开这个家。可公婆又一次老泪纵横地挽留：“红杏你再等一年好不好，一年以内他没有音讯，你再走。”她又一次答应了。这一年的年底，孙成来信了，地址是遥远的台湾。不管是在哪里，他还活着，活着就是希望。她又等了七年。
　　 那一年，她已五十一岁。公公感到他余年不多，把她叫到跟前说：“离咱村三里的彭白死了妻子三年了，他孩子不多，就一个儿子，人缘也很好。他家托媒人来向咱家提亲了，你如果同意，你就走吧，孙家欠你的来世再还。”
　　 她走的时候哭了好几天。她离开她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家，这个家里的东西，她熟悉的连一块砖头在哪里，她都能闭着眼睛找到，唯独找不到她的丈夫。
　　 她嫁到彭家的这一年，闭经了，再也没有生育。彭家老头对她很好，儿子也尊敬她。可她在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流泪，她依然惦记着孙成。
　　 那一年她七十岁。一天，孙家的侄子来告诉她，他大伯从台湾回来了，明天要来看她。她不知道是惊是喜，又哭了一夜。
　　 孙成来了，当年那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军官已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耄耋老人，进门后叫了一声“红杏”，声音就哽咽了。当年的婀娜少妇，已变成了一个净净干干的老婆婆。红杏本来是在院里站着的，看见孙成后，一下瘫坐在地上，整个人成了一团泥，几个人架不起来。只有泪水汩汩的往外流，说不出一句话。
　　 五十二年了，整整半个世纪。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说了出来：“你成家了吗？”这是她几十年来每天都想知道的事。孙成回答说：“成家了。”“几个孩子？”“四个。”“我没有生上孩子。”孙成没有回答，一串串老泪掉了下来。“你怎么不写信告诉家里？”“我写了，写的信都石沉大海。”
　　 孙成走时给她丢下了一沓美元。
　　 孙成从彭家回来后就去了他爹娘的墓地，跪在爹娘的碑前嚎啕大哭，哭的天昏地暗，谁也劝不住，拉也不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孙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红杏说：“孙成走后，夜深人静时，我再没有流泪。我知道他已成家了，有儿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