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在地里干活，而且还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要去给邻居家帮工，但是一觉睡过去以后，就再没醒过来。十几年前过世的外婆和母亲一样，也是前一天还在为外公洗衣、做饭、做各种家务，突然一觉睡着以后就再没醒过来。
　　 但很奇怪的却是，十几年前外婆过世时，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概有大半年吧，我经常梦到外婆。但是，几年前母亲过世以后，我却几乎从来没有梦到她，唯一梦到她的一次，却是只见她的背影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叫她也不应，然后一着急我就醒了，而自那唯一的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母亲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外婆过世前，我刚从学校毕业，因为正在找工作，她还给过我二佰元零花钱，想着找到工作后一定要加倍还给外婆，但还没等到我发工资，外婆就突然过世了。我虽是长子，但三兄妹中我结婚最晚，在那一年的年初春节前，母亲给我操持完婚事后，没能等到我当年年底在妻子家的婚宴，就突然过世了。那一天凌晨，我在广州突然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时，整个人都被震惊得完全麻木了，全身轻飘飘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一直到傍晚赶回到婺源乡下的老家中，才明白过来：这世上最疼爱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和无奈，莫过于此。
　　 清明节期间，央视有一档节目叫“睹物思人”，但我最思念的母亲却几乎没有照片，更没有录音、录像，遗物倒不少，但都放在乡下老家里，平时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唯一留给我的是一双布鞋，质量一般般，容易臭脚。被我当成毛拖鞋只在家里穿，方便暖和，只是妻子总说臭脚，洗了几次，仍旧是穿不了几天就臭脚。
　　 母亲一辈子节俭，从来不舍得乱花钱，即使给她儿子做鞋子，也只要求结实耐穿，舒适与否肯定就顾不上了。母亲过世前的大半年一直在弟弟家带孙女，中、晚餐由她买菜做饭，弟弟一个月给她八百元菜金，母亲在那年的八月底回家，过世以后，我们从她穿的衣服口袋里翻出八百多元。弟弟说，自从母亲负责买菜做饭以后，他家的伙食水平下降了很多，跟她说一次，会好一点，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又恢复到之前水平。
　　 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却没赶上几天好日子。从小就要带着六个弟弟、妹妹，外公不但喜欢抽烟、喝酒，还经常赌博，外婆一个人带七个孩子，母亲作为老大，只能从小就开始分担家务和农活。母亲做农活是一把好手，邻居请帮工都爱请她，这是从小就训练出来的。嫁给父亲以后，在我们小时候，因为要盖房子，每天都要省吃俭用，等我们稍微大一点，又要供我们三个子女读书。父母俩人都靠种田扒食，却供出我和弟弟两个大学生，这在我们村是绝无仅有的。
　　 到我们三兄妹都长大成家了以后，母亲又忙着为我们带小孩、做家务，但总算经济是宽松了许多，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可是母亲却在我刚结婚的那一年就过世了。身为她最疼爱的长子，却没让她抱上我的孩子，想来我应该是她最不孝的一个孩子了。
　　 母亲勤快、节俭，但是做饭技术却很一般，她把做饭当成了一项任务，不上心。父亲做农活是一把好手，邻居农事上的问题都爱向他请教，但却和村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只负责田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事一概不沾手。记忆中母亲做饭时最清晰的画面，是我读小学的时候，经常是饭菜在锅里煮着，母亲却站在门口和邻居闲聊，等到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她的第一个菜还没有起锅。于是我只能就着酸辣椒萝卜下饭，匆匆忙忙地吃上几口，或是吃上一小半碗锅巴，就赶去上课。
　　 我在家乡曾有过三个家，前两处都是借的房子，刚出生时父母和爷爷住在一起，一岁多的时候，父母就从爷爷借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七岁时才住进父母自己盖的房子里。今天的婺源，作为一个旅游城市，最著名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而我对老家最深刻的印象，却是每天早上日出时，阳光照进厨房的后门，穿过母亲做饭升腾起来的雾汽，在母亲身上留下忽大忽小的光斑，看着点点灰尘和雾汽在阳光中闪亮、飞舞，偶尔被母亲走过的身体搅动起一阵阵的气流，而在那气流中飘舞的，自家种的菜籽油煎的锅巴的香气，是至今为止，我闻到过的最香的香气了。
　　 去年年底我从广州回到家乡省城上班以后，回家方便了很多，今年年初，带着妻子和半岁多的女儿回家过年的时候，和她们一起去给母亲扫墓，三兄妹三个家庭总共十一人一起给母亲上香敬酒，母亲总算也“看”到了我的女儿。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一句话，对于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我们来说，更是凄凉透骨：父母尚在时，在家乡还有一个老家，还有一盏灯一直在等我们；父母故去，家乡就只剩下“家乡”两个字，以及不得不看着它逐渐破败的老房子了。而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下，就算是将来想安葬在家乡，回归父母身边，也只能被烧成灰才能回得去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前年年中，弟弟的第二个孩子满月，我去探望时曾说了一句，以后我们三兄妹每年至少要聚一次，当时我还在广州上班，弟弟说关键就是看我能不能安排出时间来。现在我回到南昌上班了，每年聚一次是肯定没问题了，只是希望，每次聚会时，父亲也都在场，并且，能陪伴我们多聚几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