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那你还想这么干？”
　　 “想。不这么干，我就对不起我爸爸，我就不配做人。”
　　 “哎，别犯傻了，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极端的想法？我看孙叔叔不像是个卑鄙小人，当时的情况，他也说不定是情非所以。”
　　 “是啊，你说的也许有理，也许是这样的。我也希望不是他的错。”小强低着脑袋回答说，听起来他不是那么情愿。
　　 关灯睡下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倾听着外边呼叫的风。后来，张亮听到小强发出了睡眠中的呼吸声，他睡得不安静，发出两声叹息或者呻吟声，好像白天在人前极力掩饰的那些痛苦，在黑夜里终于抓住他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孙明就叫醒了两个人，吃过简单的早点，他们出发了。
　　 出了镇街，顺着一条沟往北走，孙明说：“政委交代过，让我尽可能详细地讲一讲那天的事，我就从这儿讲起吧。那天，天还没亮，我们也是从这条沟里上山来的，军车到这里不能往前开了，天黑，烟又大，只看见前面的高处有火光，感觉那火不是从山上的哪个地方开始烧的，火是从天上飞来的，一团一团的火从头顶上飞过来，我们的车开到这儿，木头挡板都要烧着了，冒着烟，周围的烟气很浓，焦糊的气味呛人眼睛鼻子。”
　　 孙明带着两人走向一座倾斜的山岗，“天要亮的时候我们到了这里，刚跟指挥部联系上，扑火的工具还没有拿到手，大队长带着我们赤手空拳地往着火的地方跑，他脱了棉大衣，在前面的水坑里浸湿了，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儿，抡起湿大衣抽打着明火。”
　　 “在半山腰跟接应我们的人会合，拿到了工具，是一根挺长的棒子，前端有个铁钩。他们传达了指挥部的指示，命令我们到这座山的东边，清理燃过的火场。那人特别强调：山上的腐殖质很厚，明火被先头部队镇压下去以后，很容易形成地下火，遇到风就会复燃，首长嘱咐我们注意安全。”
　　 “腊月的天气里，过火的地面热得烫脚，已经看不见火苗，只能找寻残烟，在冒烟的地方用钩子翻找火星，找到后扑打，用土掩盖。有沟坎的地方就费事了，旋在底下的枯枝败叶多，跟沙子石子混在一起，埋得深，扒进去很深了还有火星。”
　　 一路听着孙明讲，他把两人带到了事发现场，也许是太激动了，孙明一时闭住了嘴。小强往周围看看，这里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只有几棵烧得漆黑的秃树桩像烧火棍一样插在地上，无论再经过多少个春天，它们都不会再返青了。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焦黑的壳，坑洼的地方，还残存着没被风刮走的灰烬。
　　 “你们往这儿看看，”孙明做了个手势，指着平静的天空，层层的青山，烧黑了的地面，“你们也许觉得，这是个多安静的地方啊，可实际上呢，这地方存在着最大的危险。看见眼前这个坑了吧？它就是当时出事的地方。”
　　 小强的眼睛睁大了，心跳得咚咚响，嘴里一下子就干了，他提醒着自己要站直了，硬朗些，但是腿却软得要命，脚下硬邦邦的地面似乎也软了下来，他只好蹲了下去。这片荒野，本来好像是个让人感觉轻松的地方，现在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那份恬静，变成了一个邪恶的洞穴，在这里，活生生的爸爸被吸了进去，变成了他不认识的物件，而不再是血肉之躯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明。
　　 “我看见这儿有烟，往前走了两步，这块地皮就塌了下去，腾起好大一片浓烟，火星子乱飞，我的腰以下就埋在热灰里了。”孙明灰白着脸，开始说起来。他在替自己开脱，小强想。他想把自己说成是清白无辜的，想得到别人的认可，然后才能说正经事。
　　 孙明在继续说：“现在看见是一个坑，当时它可是被枯枝烂叶填满的，填得跟别处齐平。过火时，在这里埋下了火星，慢慢地将底下燃成了灰，但是表面没有塌下，我一踩上去，就陷下去了。”
　　 “你东拉西扯的干什么？”小强说，“说有用的，说干的，说你怎么把我爸爸拉进火坑里的。”
　　 “你听我说呀，”孙明的声音哆嗦着，眼泪都出来了，“我都悔死了，我怎么会不经过脑子就向大队长伸出手呢？还被他死死地握住，假如不被他握住手，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扯淡！”小强说。“你明明害怕自己被烧死，想拉着我爸爸垫背。”突然间，小强像猫一样扑到孙明身上，两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孙明挣扎着，抓着那双卡住自己喉咙的手，小强又用膝盖顶住他肚子，两个人滚成了一团。张亮死拉活拉，才把两人分开。
　　 孙明坐在地上，像孩子一样裂开嘴哭起来，他边哭边说：“大队长就在我身边，他看我陷进去了，就搂住了坑边的一棵树干，探下身子伸出了手，我想都没想就把手伸过去了。我陷进来一震动，身子周围的灰又变成暗红色，随时可能起明火，大队长看出情况紧急，拉着我的那只手使出大力往上一甩，我借着这股力量爬上了坑沿，他搂着的那棵树干却不行了，往坑里倒下去了，一下子把大队长也带进去了，就听“砰”的一声响，火苗子像听到号令一样一下子都站起来，这里成了一片火海……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眨眼之间就……我都……”孙明说不下去了，他失声痛哭，脑门一下一下叩打着地面。
　　 张亮扶起孙明，搂着他，摇晃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阵子，三个人的情绪才平静下来。最先缓过来的是张亮，他一会儿看看小强，一会儿看看孙明，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朋友的表现让他难堪了，小强也有这种感觉。孙明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让他成为眼下的模样，看来我得重新认识那件事情，重新认识孙明这个人，小强想。这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陌生的感觉。我以前的想法太自以为是了，而且，我不确定自己此刻在想什么，那件事情，作为儿子的我不做深究并不好，但是想得浅薄，一厢情愿，迁怒别人，表现恶劣就好了吗？
　　 小强搜肠刮肚地找，竭力想找到要说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嗯，应该是那样吧，人在当时大概来不及思考，只是听任本能的指使，你要知道，水火无情……”
　　 孙明爬到小强跟前，双手捧起他的头，贴在自己怀里。“假如事情能重新来过，说什么我都不会向大队长伸手了，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放开我吧孙叔叔，”小强说，他的嘴被孙明的衣服闷住了。“现在，放开我吧，你要把我闷死了。”
　　
　　 四
　　 回到小镇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他们进了最先看到的一家小饭店。不知什么缘故，小强在玻璃店门前停了一下，他看见一个阴着脸的大男孩在里面，目光游离不定，像是在问：你到底是谁？小强朝他甩过去一个白眼。张亮看见了这个动作，等餐的时候，他瞧着小强笑了两次。小强慢慢地调出凶狠的目光瞪向他，张亮才收敛起坏笑，继而轻松起来。
　　 门猛然被拉开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门外向里张望，他的表情冷淡，眼神恶狠狠的，依次从三个人的脸上掠过，活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土匪。大汉咕哝一句：“妈的，跑哪儿去了？”离开了。
　　 吃过饭，小强他们出了小饭店，沿着镇街往旅店走，小强不声不响地跟在孙明和张亮后面，他希望自己看上去像是心情平静。就在他们走到离小旅馆还有200米的地方，一辆尖叫着的警车从身后开了过来，开到他们身边停住，两女一男三个警察从车上跳下来，往旅馆那边跑过去。跑在前面的那个男警察停了停，对他们说：“你们几个离开这里，不要过来，前面有情况。”
　　 小强朝前边望，只见一个壮汉在小旅馆门前，一手举着尖刀，另一只胳膊勒着一个女人的脖子。那壮汉是刚在小饭店里见过的，此时他挥舞着刀子，正跟围观的人们叫喊着什么。
　　 孙明说：“你们老实呆在这儿别动，他们穿的是户籍警察的制服，战斗力可能不行。”说完他追上前面的警察，大声说：“武警战士孙明请求加入行动！”
　　 说是加入，他却没跟着三个人往前跑，而是跑到一棵大杨树底下，开始爬树。人高马大的孙明眼下灵活得像一只壁虎，手脚并用一下子就爬上高处，然后他蹬一脚树干，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下，落到街旁的房顶上，矮下身子不见了。
　　 男警察明白了孙明的意图，他边跑过去边喊：“喂喂，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有事情可以商量嘛，说说你的条件，只要放开人质，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这时，孙明在旅馆的房顶上现身了，他像大鸟一样凌空而下，乐得张亮喊起来：“哇，好一招天外飞仙！”孙明轻而易举地制服了那个凶汉。
　　 午后的阳光下，他们驱车走向回程。
　　 孙明问：“刚才，没吓着你们吧？我担心那个人质的安全，才丢下你们不管。这事儿，可不要对政委说起吧，我会挨批评的。”
　　 张亮连声保证，小强却走神了。他担心人质的安全，他的担心真诚，真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不是他必须做的事，假如刚才不能制服那个挥舞利刃的凶汉，他很可能连替自己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们都是这样的人，他，爸爸，还有他们的战友们，也许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吧，小强想。
　　 车在薄暮里稳定地行驶，两旁是冬季的田野，没有多少色彩，但是在小强的眼里，它们已经不那么单调了。他心里有了一种不寻常的宁静，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有憎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