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花红(中篇小说)
刘莉冲关小贵瞪了好半天眼睛,才说,也行,反正,买奶粉就不是这个价了。想了想,又说,那我也提个条件。关小贵问,啥?刘莉撇撇嘴,说,生孩子是女人家的事,你个大老爷们,成天跟着干啥?明天就拿着一千块回家去。这儿,还有好多事呢,要吃药打针,要给她们调经期,另外,还要做一系列相关的检查,等怀上孩子,差不多两三个月,你等不起。关小贵很惊讶,问,啥?两三个月?刘莉说,当然,你以为这是养猪呀?这是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关小贵说,哦,科学。就不吱声了。为了慎重起见,又蹲在诊所门口抽了两只烟,这才答应下来。说,行,行吧,签,我,我签,我老婆刘花红就交给你们了,我拿了钱,明天就回,家里地了牲口了,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刘莉特别不耐烦,说,行了行了行了,你就快回去吧,一个大男人,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就要分开了。那一晚,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讲,刘花红冲关小贵凑了凑,依了依,那意思,是让关小贵要她一回。关小贵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躲开了。说,媳妇呀,你现在,身子贵重,值钱着呢,万一明天又检查身体,把我检查出来了咋办?那刘医生,不怪死你!这是科学,你懂吗?
刘花红摇摇头,听不懂,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关小贵只好一伸手,搂住了她,说,媳妇呀,你放心,咱们家猪三头,两大一小,两肥一瘦。羊七只,六母一公。鸡六只,两只公鸡四只母鸡,你记着,到时候,一只都不会少你的。还有,地里的苞谷马上熟了,我会收。今年看,价格还可以。还有,荞麦也该种了,你放心,地我会挖得比去年深,产量我会让它多出几百斤,一家人的日子,会过得好好的。
刘花红不停点着头,等关小贵说完了,又拿着数落了一遍,说,两头肥猪,过年的时候,斤两少的,杀了自己吃,斤两多的,卖出去。卖得的钱,再买小猪来养。羊不能杀也不能卖,等过了这个冬天,就会生小羊了。鸡蛋要记着天天捡,我们家老母鸡不听话,你不捡快点,它就啄了。捡了攒着,等有了数,街子天要记着拿去卖,还要给老大老二留几个,正在长身体,别亏了他们的嘴。苞谷收了,要记着还关大树家五百斤,抵种子钱。荞麦要留两百斤,磨成面,我回来,调鸡蛋拌红糖,团荞麦粑粑给你们吃。人家都说,荞麦粑粑最养人,爬山走路抖精神。
刘花红说完,想想,又折回去说一遍,猪食槽要刷干净,不然,猪不吃,嘴刁……关小贵也跟着折回去,说,今年,大猪留着自己吃吧,卖小的,斤两也差不了多少,你生娃娃,要补身子。刘花红说,不,大猪还是卖了,多一分钱也是钱,我这身子,你放心,生他们家的娃娃,刘医生会给我补……
说着说着,天就蒙蒙亮了。关小贵盯着从高高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片浅浅的白,才猛一头想起来,说花红,你快睡吧,我等刘医生来,拿了钱,就走。刘花红也猛一头想起来,说小贵,记着给老二送学校去。说一千块,钱还多,记着给他们两个一人买个新书包,还有文具盒,还有,买几支新笔。老大早就跟我说了,要个新书包……
一直到关小贵上了班车,他们还隔着车窗在说。关小贵说,你放心,猪肯定好着呢。刘花红说,我放心,猪了羊了鸡了娃娃了,我都放心。刘花红使劲冲关小贵挥着手,像是要把喂猪放羊养鸡的力气,在这个阳光密织人影穿梭的车站,都使一遍。
后来关小贵还来过两次。一次是背来一袋苞谷,对刘医生说,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新新鲜鲜,你们煮了吃。关小贵嘴上说着,眼睛却拿着刘花红找。刘莉看出来了,说,行了行了,放着吧放着吧,你家媳妇,医院去了,看样子,是要手术了。关小贵心里一紧,说,怎么?还要手术?刘莉说,小手术,哎呀就是把培养好的胚胎通过手术移植进她的体内,你放心,就跟打针样的。关小贵问,那,疼不疼?刘莉说,疼什么疼呀。再说了,连点疼都经不住,还要钱呀?关小贵一下心疼起来,又不敢说什么,蹲在诊所门口,抽了好几只烟。刘莉见他不走,出来一把把他拉起来,说,我说你怎么还不走,磨磨蹭蹭担心什么嘛,你媳妇好着呢,能吃能睡,人都长胖了。快回家去快回家去,这事,是科学,不像你想的那样,要等怀上了,才算数呢。
后来的一次,关小贵背来一袋苞米面,对刘医生说,刚磨的,新新鲜鲜,你们做苞谷粑粑吃。嘴上说着,眼睛还是拿着刘花红找。这一回,刘花红就坐在刘莉的对面,不用找。两个人眼神一对,关小贵就指指那袋苞米面,得意得很,好像地里的苞谷,都跟着他关小贵姓。
刘莉也改了往日的脾气,一见关小贵,一脸的笑,站起身来迎,说哎呀呀哎呀呀,多新鲜的苞米面呀,我们煮糊糊吃煮糊糊吃,花红也吃花红也吃。说着就拍了关小贵一巴掌,说你也是,大老远的还想着我们,这得费多大劲呀!
关小贵才知道,刘花红,真的怀上了娃娃了。
四
刘花红,真的好,连个妊娠反应都没有。跟刘莉家这些姊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头小母牛。走起路来,“吭吭”作响,像是要把刘莉家的地板踩裂。哪像她们,个个轻飘飘的,风一刮,肯定满屋子乱飞。
坐下来吃饭,“呼哧呼哧”喘出的气,像是要把刘莉家的饭桌掀翻。一顿要吃两大碗,不管什么菜,三两下,就扫得精光。哪像她们,小半碗,数着一粒一粒往嘴里放,那模样,不是在吃饭,像是在生娃娃。
鼻头上,永远都冒着细碎的汗珠子,脸面上,永远都是红彤彤的。洗个澡出来,更是白里透红,让你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来,都觉得虎虎生风。像是一个连队,正在她肚子里,操练呢。
把个刘莉高兴得,只会在家里对着人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我们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你们大家给我听着,这刘花红从此以后,就是我们家的姊妹了,不不不,姑奶奶!她就是我们家的姑奶奶!你们别忘了,爹妈走得早,是我把你们一手带大的,要是我们刘家的香火,在刘鑫这里断了,我怎么对得起我们死去的爹妈?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把刘花红供起来,供舒服了!
刘花红就知道了,刘莉的兄弟,名叫刘鑫。可惜的是,她就只知道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明白,那是刘莉挡着不让他们见呢。想想也是,你一个大老爷们,硬是从媳妇的肚子里折腾不出个娃娃来,这就像是一个大老爷们,硬是从一块地里,刨不出庄稼来,这不让人笑话吗?
其实怀个娃娃,对刘花红来说,简单得真的就像关小贵说的,就是种个豆米挤个豆米的事。真的,你只要往地里丢颗种子,春种秋收,那不是自然现象吗?哪像刘莉这一家子,哎呀呀,一个检查连着一个检查,一个化验接着一个化验,把刘花红,可算是折腾惨了。到了最后,就连她都被检查化验熟了,一去医院,就先去化验科的窗口,找个塑料杯子,撒泡尿抬着,也不羞也不躁了,有时候排着队,还边瞅着那泡尿,边听前边的人聊天呢。
检查着化验着,终于到了他们说的胚胎移植了。那天刘莉特别紧张,也可以说特别亢奋,见了他们家谁都骂,都要吼两句。全家总动员,六个姊妹,个个都有严格分工,什么老三老四,负责刘鑫那边,老五老六,负责看好刘花红,一接到电话,马上就从楼下带到二十七楼手术室来。至于老二嘛,从小没读过几天书,反应迟脑子慢,就在家里负责买菜做饭了。
刘花红搞不懂他们这是什么排场,反正,她就记住了,上去医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就说叫黎曼。黎曼是谁?刘莉说你傻呀,黎曼就是刘鑫的媳妇,从今往后,凡是到医院来,你就不叫刘花红了,你就叫黎曼,听清楚了吗?
这个名字不好记,一大早,老五老六就专门帮她记。她们黎曼长黎曼短地在刘花红耳朵边说,生巴不得把她的耳朵磨起老茧来。到了最后,她们说不动了,就问刘花红,说,记住了吗?刘花红点点头,问,黎曼怎么怀不上娃娃?老五撇撇嘴,不耐烦,说,我们这个弟弟,折磨人呀,你说找谁不好,偏偏就喜欢上了黎曼,哎哟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爱嘛爱嘛,爱到最后,一检查一化验,是个幼儿子宫,根本生不了娃娃。
刘花红问,说,啥叫幼儿子宫?老六是个研究生,在她们家学历最高,回答得言简意赅深入浅出,说,就是人看着是个大人,子宫却没有长大。刘花红好像懂了,再没有说话。
刘莉坚守在医院二十七楼手术室门口,里面的医生一往外给她打电话,她就盯着刘花红,命令,说,老五老六,陪刘花红进去,把黎曼换出来。
刘花红被推着走。她记得,手术室里有很多门,在最后一道门前,老五老六推她进去,之后,一把扶起了门边的一个女人。刘花红一回头,同她撞上了。那女人带着口罩,看不清是谁。只是,眼神和眼神碰在一起的时候,刘花红狠狠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一股冷利的光追着她。
又一回头,她想,其实,黎曼,挺可怜的。
手术很简单,医生根本没有问她是谁,个个带着口罩,她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是男是女?只听到有个人说,黎曼,把裤子脱了,躺下。她就躺下了。紧接着,医生拿起一根又细又长的管子,从她下身戳了进去。怎么说呢?她还来不及疼,甚至,还来不及羞,或者说,等她感到疼的时候,医生已经松了一口气,对她说,好了,一切正常。
反正,你根本说不清楚,手术就做完了。后来刘花红还想,也对,这就跟往地里撒颗种子一样,要多大一会儿?撒完了,你拢起腿,就跟拢起沟一样,你再穿上裤子,就跟盖上土一样。就等着发芽施肥,见风疯长呢。
只是,后来闲下来,她就想见见黎曼。
刘莉一声惊呼,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这就跟捅了刘莉家的马蜂窝一样,把刘莉吓得,浑身都刺愣愣的。那时已经四月,到处都是春天花红绿翠的样子,刘花红早就不在诊所住了,早就搬进了刘莉家带花园的大别墅里,所以,刘花红看见,客厅大玻璃窗外的花啊草啊,都被刘莉那天的样子,吓得颤巍巍的。
刘花红就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这怎么就不行呢?怎么就不行呢?我的肚子里,可是怀着黎曼的娃娃呀。俗话说,母子连心,我去见见她,这怎么就不行了呢?我带着肚子里的娃娃去见见娃娃的爹妈,怎么就不行了呢?刘花红想不通,她觉得,她肚子里怀着他们的种,她就同他们有了一种抓心挠肝的撕扯,那是撕扯不开的。就像胎盘和胎儿,就像脐带和脐带。那要是在以且村,可是天大的事情,得摆酒,得认亲戚。
刘莉看出了刘花红的倔,晚上,喊来了六个姊妹,饭桌边上,对刘花红轮番讲道理。
刘莉夹了一筷子鸡蛋,黄生生铺在刘花红的碗里,说,花红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怪想法?合同上都写明了的,知道吗?合同。为什么要在合同上写明这一条?怕就怕你哪天怪了,想起他们来。你知道吗?见不得的。为什么呢?合同上写着呢,不能见就是不能见。懂了吗?你要是见了,就得往你那十五万块钱里,扣掉一大笔。
六个姊妹,在刘花红眼里,个个生得水嫩娇白的,就像山里的菌子,好看得很。轻纱红缦,风韵飘飘,再加上姐夫妹夫的,刘花红三捶打不出个屁来,哪是她们的菜?闷了头,只顾吃饭,虽然她们都说不出什么新鲜道理来,只跟着大姐刘莉的话走,一口一个合同合同的,刘花红还是没了声息,悄悄在心里,埋了那个要见黎曼的念头。
刘花红知道,她们是怕她见了,以后会找刘鑫的麻烦。这是这种事情最忌讳的。刘花红想,今后,她再也不会提了。
五
刘莉家的大别墅,大得很。或者说,这大别墅,大得跟以且乡政府的办公楼样的。天,你要说这是办公楼,还能走走,你要说这是刘医生家,刘花红的头“嗡”一下就晕了,她没有这样的想象力。
你比如那堂屋,刘莉她们叫客厅,大得可以在里面晒苞谷打场了。楼角处,摆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像两只并排而来的水牛。刘莉告诉她,那叫钢琴,是她儿子的。她儿子就是靠着这两只黑乎乎的水牛,考上了国外的音乐学院。有一回放假回来,带着女朋友,当着一大家子人,儿子弹琴,女朋友脱了高跟鞋跳舞,生生把刘花红听哭看哭了。她想起了她的两个儿子,她甚至想起了她将来的两个儿媳妇。她想,原来,日子可以过得这样金贵。
胚胎一移植进她的肚子里,刘花红的住处,就从诊所的病床上,移植到了这大别墅里。一进屋,地板亮得刺眼睛,刘花红缩了缩脚,不敢进,被刘莉一把拉进来,说,快进来,你怕啥?刘花红试着在上面走了走,差点没摔一跤。那地板平平整得没有一丝丝坑洼,她有点不习惯。又伸手摸了摸,天哪,这地,摸不到一丝丝灰和土。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宽大的楼梯口,细细打量。大玻璃窗,沉厚的窗帘从屋顶高高垂下来,像以且村后山的瀑布。刘花红后来记得,这紫红色的窗帘,每天都在那儿懒洋洋松着垮着,从没有拉起来过。从大玻璃窗望出去,前后两个院子。前院小点,水池假山,弯弯绕绕,真是好看。后院大,足有半亩地,绿树花丛,五彩掩映,更是把眼睛都瞧饱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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