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棠发现老公异常是在她再次怀孕后不久。
　　 这次有孕不算计划中事。按照她和老公之前的打算，关于二孩，不拒绝，不刻意追求，一切顺其自然。当然，为了这个顺其自然，必要的工作还是需要做的，为此，两个人特意去医院取了环，并且就相关事项先进行了咨询。说来也奇怪，定下方针这一年多来，海棠的肚子一直风平浪静的。反过来说，现在有了妊娠反应，应该算是一件好事。联想到眼下儿子可可已经七岁，加上公公婆婆年纪还不算太大，这时机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在去医院得到确认后，海棠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老公张忠。
　　 海棠和张忠，是经人介绍后自由恋爱结的婚。虽然说爱情的基石不同于青梅竹马那般深厚，但两个人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算得上是一帆风顺了。初入围城的风景是旖旎的，里面不但有浪漫、有花香、更有情感的诗意流淌。两个人曾经牵手月下看流星，也曾灯下读红楼。浪漫的时日里，海棠是张忠的解语花，张忠是海棠的守护神。婚后第二年，海棠生下儿子可可，更是成了张忠心目中的女神。
　　 不可否认，在如今这个爱情和婚姻如同速成方便面的社会里，海棠与张忠的情感是弥坚的。他们没有因为孩子的横空出世、奶粉尿布的骚扰，家务的纷乱让爱情变得寡淡而失却甜美。对于海棠和张忠而言，儿子的降临，是在爱情的诺亚方舟里装上了一部大马力的发动机。
　　 除了情感，两个人在家事的配合上也是如鱼得水，相得益彰的。
　　 转眼可可三周岁有余了，海棠和老公商量，不能让时光白白虚度，得趁着年轻做出一点成绩，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海棠的岗位在学校，自从走出大学校门起，数年来，她一直担纲中学语文教师和班主任。为人师者不但是孩子的老师，更是孩子家门外的知心长者，工作不但辛苦，耗费时间精力也多。相比较而言，张忠的工作轻松，但收入不如公务员。两口子不是纯碎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在追求理想的同时，也想追求高品位的生活质量。两口子权衡再三，最后决定，海棠安心教师工作，张忠全力以赴冲刺公务员考试。
　　 几个月后，考试结果揭晓，张忠一举考中了成县一个公务员岗位。成县，对于夫妻俩来说，那是路途较远的异地。
　　 海棠和张忠就这样开启了分居两地的生活。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样的分居淡化了诗意，却有了远方。在那个远方，天空辽阔深远，梦想的花浓郁芬芳。对海棠来说，为了这样的一个远方，苦、可以咬牙吞下，累、可以躬身而行。
　　 转眼，新学年开始了，基于海棠工作上的成效，学校领导让海棠在送走了毕业班后，继续担当了初中毕业班班主任工作。作为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的繁杂是可以想象的，更何况现在的她，除了工作，在家庭这片基地上还少了老公的支持。海棠成了一只不停转动的陀螺，毫不置疑的是，这是一只累、却充实快乐的陀螺。与此同时，张忠的工作也忙碌起来了。
　　 忙碌中，两个人的交流很多时候只能依赖手机。手机里，张忠的话很实在，他说，趁着现在年轻，应该努力干，要在事业上做出一定的成效来。他要海棠尽全力支持他。
　　 他说，我的海棠，你一定要理解我，现在苦一点累一点，是为了将来更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的儿子。
　　 这些道理海棠当然懂。每当张忠满怀歉意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喜欢对着手机屏幕傻笑说，你我是夫妻。你能这样想真好。
　　 因为忙，加上路途遥远，张忠原先定下的每周回家一次的定例变成了两周，甚至一个月回家一次。再后来，干脆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对此，张忠无需解释，海棠理解万岁。
　　 不争的工作生活现状，渐渐冲淡了爱情的甜蜜浪漫。两个人的婚姻之舟，就这样，经历了激情洋溢，经历了聚少离多，经历了微波荡漾，慢慢驰向了平淡。有人曾经说，平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未来的走向。平淡可以是水，可以是湖。没有风的水和湖，是波澜不惊的，却保不住水底也有暗流汹涌，也有潜藏的暗礁。
　　 那天，当海棠满怀期望和兴奋告诉张忠怀孕的消息时，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张忠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
　　 张忠，老公，你想想，要是再生一个女儿，一子一女合成一个好字，该多美满。
　　 谁保证你一定会生女儿？海棠，我们已经有了可可，够了。
　　 即使再生一个儿子也不错啊。想想看，两个儿子将来就是两个大写的男子汉。海棠还不死心。
　　 海棠，我不想你太累。
　　 你说的我懂。你放心，没事的。
　　 别说了，这事就这样定了！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坚决不能要！听话，我明天就回来，我会陪你去医院打掉孩子！
　　 张忠，既然已经有了，还是生下，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们的骨肉。
　　 你怎么不听话了？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政策允许，我们有足够大的房子，我们两个人的收入也足够养两个孩子……
　　 海棠，一直以为你是个温顺的老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固执了？电话里，张忠的语气不再温和。
　　 我没有固执，我是和你商量，爸爸妈妈也好多次在我们面前说过，他们也希望好事成双！这你是知道的。算我求你了，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往后可可也有个伴儿。
　　 这事不要和爸妈说。你如果还当我是你老公的话，就听我的。打掉！电话里，张忠的语气越发斩钉截铁起来。但此时此刻的海棠，心底还存着幻想，她想，也许这个消息对张忠太突然了，也许过几天，他会改变想法。
　　
　　 二
　　 海棠没有想到，一向忙碌的张忠，这个晚上心急火燎地开车赶了回来。看得出，怀孕这事对张忠的冲击力很大，他瘦高的身子一举一动都写满了烦恼，狭长的黑脸上剑眉深锁、鼻梁坚挺、双唇紧闭，一张脸上乌云密布，一双鹰目更是隐含着说不清的气恼。回来后的张忠，第一件事是拉着海棠进了卧室。避开了婆婆和儿子，他责问海棠，你什么时候取的环？为什么不告诉我？
　　 海棠带着满脸的疑惑答，你这个人还真是健忘，明明是你一年前陪着我去医院取的环。之后，你还好多次和我开玩笑说，我的小海棠大概也老了，松了土、播了种，不出苗。
　　 话说那晚，张忠在一连串的责问后转换了口气，他让海棠马上打电话向学校告假。他说，过去的事情不说了，现在处理问题要紧。这事宜早不宜迟，月份大了不好做，对你身体伤害也大。
　　 张忠，昨天医院妇产科医生说了，我这个年纪，现在生，虽然年纪稍大了点，还算赶在边缘，要是再往后一两年，恐怕到时候想生，身体各方面的条件也不允许了。
　　 海棠，你怎么还是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为你着想。为你！这个孩子不能要！坚决不能要！
　　 张忠，我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排斥这个孩子？之前你不是也说过……
　　 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慢说现在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很累。就经济方面说，再生的话，我们也无力承担。
　　 你的担心好没道理。问题没有你说的严重。
　　 我意已定，你要一意孤行，那好！以后的一切你负责，与我无关。我说到做到。张忠说完这话，一转身气呼呼走出了卧室。
　　 事情走到这一步，是海棠始料未及的。这一夜，张忠没有与海棠同床，而海棠也是一夜无眠。天将明的时候，海棠打定了主意，她想，既然老公一心一意要除掉这个孩子，那就随了他的意。
　　 孩子就这样流掉了。海棠虽然万般不舍，终究还是遵从了张忠的意愿。做完人工流产第二天，张忠又匆匆忙忙想走了。他的走，与一个电话相关。接完电话的他告诉海棠，他要出去开两天会。
　　 海棠半开玩笑，你不会有了红颜知己，约了出去看世界吧？
　　 看你说的，对我你还不了解？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们单位的领导有点不近人情，我这里刚刚做完人工流产，起码得让你休完双休日的假期啊。
　　 我总不能对领导的安排讨价还价吧。
　　 算了，开个玩笑。还急赤白脸的，忙你的去。家里反正有妈妈在。
　　 张忠这一去，又是三个礼拜没有回家，期间，虽然海棠数次与其微信、电话，奈何张忠总是忙到无暇顾及。说起来好笑，这三周的时间，海棠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了好多。工作上的事，学校领导已经安排了一位新毕业的大学生暂时替代了她，虽然对那些学生，她还是时时牵挂，但，情景如此，她也只好暂时安于现实。
　　 海棠决定去张忠那儿看看这个主意，是突然冒出来的。她寻思，老公去成县工作已经四年，除了一开始她陪着去过一次，这么久了再没有去过第二次。细想，作为妻子，除了借口工作忙碌，主观上实在有点过分。而眼下，距离上班还有一个礼拜，那就走一次。
　　 打定主意后的海棠，决定给老公一个意外之喜。老公喜欢吃她做的糖醋小肉元和藕夹子，还喜欢吃她做的文蛤煎饼。哦！眼看着天气已经渐渐转暖，老公上次去上班的时候还穿着羽绒服，这一次，得把那件新买的淡灰色羊绒衫带上。
　　 说干就干，海棠先去了菜市场，买了相关原料，回家又是洗、又是剁、又是煎炒的，几乎忙了整整一个上午。近中午，海棠准备去接儿子了。平时里，儿子的上学接送由婆婆负责，这次趁着自己在家休息，海棠想让婆婆轻松一点。
　　 临出门前，她和婆婆说，下午她要去会一个朋友，晚上可能不回家。和婆婆这样说，倒不是想刻意隐瞒什么。她知道婆婆常常会打张忠电话，老人么，一通电话总喜欢和自己的老儿子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肚里的话兜底倒个光。她是怕婆婆一不小心说破她的精心安排。
　　 吃完中饭，海棠送儿子去学校的同时，顺便把准备带到成县去的一应吃穿物件也带着出了门。
　　 家里的车子，自从张忠去成县上班后，就归他承包了，海棠决定乘坐长途公交车去。她做了打算，这次去，就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正好是周五，白天，张忠可以继续上班，她呢，就为他做些可口的饭菜，常年吃盒饭的人看起来享受，其实没有家的味道。另外，还得替他把屋子床铺打理一下，男人么，总是大大咧咧、不大讲究内务整理的。她想要是接下去的周末张忠有空，周五下班后，两个人就一辆车子赶回家。要是加班，她就一个人出去看看成县的风景。人都说爱屋及乌，她的心里想着，这成县的风景，一定是不错的。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海棠出现在了张忠曾经租赁的套房前。房子位于整个楼层的五楼，属于顶层。那是八十年代的老楼，楼房一层两户，两边有楼道。看起来这顶楼原先的住户都是精于算计之人，两家的中间竖了一道隔墙，又双双面对楼道做了一道门，这样，走道便成了厨房，生生多出了几个平方的室内面积。
　　 海棠和老公当时租下这个小套，一是价格不贵，二是房子距离老公上班的单位不是太远，三也是为了海棠来的话，夫妻有个单独的空间。
　　 话说海棠站定在距离门户低一级的楼道上，从包包里拿出了钥匙，又拿出了手机。她想现在该是告诉张忠的时候了。她臆想着张忠看到她仿佛从天而降后的惊喜表情，她设想着张忠的声音和动作。嗯！他一定会亮起那公鸭嗓门，用尽可能压低的温柔语调说，我的小海棠，你太叫我感动了。然后呢？然后，他一定是急急忙忙关了门，抱起她旋风般跑进卧室，然后，然后再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吻她的耳垂，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想到这，海棠羞答答红了脸，又把手机放进了包包里。她心里对自己说，还是慢一点告诉他，让他下班后进门直接看到我，岂不更好？对，就这样，到时看他忘乎所以的表情。
　　 海棠低头浅笑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感觉不对，又把钥匙用力扭动了几下，怎么打不开呢？她自言自语后拔出了钥匙，她怀疑拿错了。恰好此时，门内传出脚步声和一男一女的对话声，脚步是向门口走来的，说话的声音却很小，如同幽暗的地道里逸出的叹息。一时间，海棠有点错愕。她又退下两级楼梯，前后左右看了看，再次核实了门牌号码，感觉确实就是这里。会不会这里换了人，换了锁？张忠另外调换了房子忘记告诉她了？这个想法一冒头，海棠觉得十有八九了。想到此，她背着包包继续下行，一鼓作气走到了那层楼道的拐角处，之后再次拿出了手机。
　　 既然情况有变，那就容不得再玩什么惊喜游戏了。电话拨通的那一刻，海棠听到了不远处那扇刚刚翕开的门内传出了音乐，是谢霆锋唱的那首《今生共相伴》。门完全打开了。拿着手机的海棠呆住了。她的眼睛隔着几级楼道的距离，看到了那扇门内搂抱着的一对，显然是分别在即，却还缱绻不舍。那个男的，面门而立，虽然他只露着半个身子、大半个脸，可从那特别的声音、衣服、面孔，海棠已经确认无疑。他，就是张忠。这时候的他，全神贯注在怀里那个女人身上。他的头低着，眼睛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女人。而女人则背门而立，一头披肩长发下是一件半长的天蓝色羊绒大衣。这时候，男人的尖头皮鞋和女人的黑色高跟鞋正在踩着爱的圆舞曲，他们投入而沉迷，全然不知就在不远处，一双惊愕的眼睛正注视着。慢慢地，两个人的位置改变了，张忠的整个身子挡住了门，他的皮鞋后跟摩擦着那道门槛。而女人大概再次被爱的浪涌淹没，她的两条手臂如同蛇一样缠绕着张忠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