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五月中旬，天气开始转热。刁老师一个晚上踱步来赫尔曼家里，刚好母亲带妙可出去散步了。两人闲扯了一会儿房子事情，刁老师干脆邀请赫尔曼出去喝茶听京剧。就他俩，这孤男寡女的。赫尔曼犹豫地盯看套进拖鞋里的双脚。刁老师不给赫尔曼思考时间，马上报出开发区凝春茶楼的名字，说自己在茶楼等候，说罢转身，却遇见母亲和妙可开门进屋。刁老师走后，赫尔曼换衣服鞋子，母亲眼睛一亮，递来一声犹豫的询问：出门啊……好，是要多出去散散心。
　　 赫尔曼莫名有些生气，甩上门。后面跟来妙可的喊声，妈妈，是不是我爸爸回家了？赫尔曼慌不择路地急走，然后打的赶去茶楼。刁祺瑞的幽默与轻松的笑声，感染了不知为何生闷气的赫尔曼，赫尔曼顿时心情舒展。她双臂伸长，左右手在茶桌上交错拍打，跟上了流水般蔓延的音乐节律，那是一曲舒缓的钢琴曲，曲调中有泉水叮咚的回响，有微风拂面的清爽。
　　 刁老师右手伸来，轻轻搭在赫尔曼右手上。赫尔曼，这名字耐人寻味……听起来犹如一段咏叹调。你知道吗？赫尔曼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是纳博科夫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善于模拟人生的……行为艺术家。
　　 模拟人生？不懂。
　　 简单地说，他不满现状，于是精心设计了他的人生……嗯，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洋名，余音绕梁的洋名？
　　 你是说我的人不如名字？
　　 大有区别。你人内秀，甚至矜持过度，你的想法大都藏在内心，好像这茶楼名字，凝春。不过又相同……刁祺瑞收回右手，左右手交握在桌面上，端直了上身，拿眼打量赫尔曼，看看，你的大眼睛厚嘴唇，配合白皙皮肤……分明就是一曲咏叹调。
　　 赫尔曼肯定有来历，你还没告诉我，它有怎样的来历。
　　 没来历，母亲随口叫出来的。
　　 刁老师左右手一起抓来，抓住赫尔曼的手，用力按住。假话，你不说，我就不松手。对面的刁老师扬起眼睛，眼神凝聚着没有舒展开去的笑容，月牙眼中的清辉扑来。赫尔曼垂下眼帘。
　　 松手，我就告诉你。
　　 刁老师抿嘴摇头，双手用力抓，抓成了钳子，卡住了赫尔曼。
　　 你这人……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一个土气的人，但内心虚荣，上学报名时，老师把我小名“二曼”误听成了“尔曼”，我就顺水推舟应下。
　　 二曼这个名字亲昵，我以后叫你二曼。刁祺瑞松开了左右手。
　　 不，赫尔曼腾地站起来，脸颊发热，舌头着急地卷起。刁老师你听清楚，我叫赫尔曼，不要随意改我的名，否则……刁老师站起来，右手伸出，不住摆动，慌忙打断赫尔曼的话，别，别，我改口，你先坐下，好吗？赫尔曼坐下，端茶杯轻啜。我嘴巴看上去贫，实际……刁老师右手抓了抓脑袋。我今天必须表达的是，我，我可以叫你曼吗？
　　 ……
　　 曼啊，请相信我，我有能力照顾你，还有你的家人。
　　 刁祺瑞站起来，走到赫尔曼身边，扬起长臂。赫尔曼浑身发紧，身体都僵在疑问中：他要做什么？然而，疑问却是自作多情，他的手竟落叶般落在她黑发上，轻轻摩挲下，随即收回。心中竟有丝丝遗憾滋生，赫尔曼微微侧目，抬起目光。他又回到对面，月牙眼投射来朗朗清辉。茶水再次出壶再次见底，岑寂在氤氲的茶香中折叠出恬静的翅膀。赫尔曼看手表，说道，《断桥》快到时间了。京剧表演是凝春茶楼的特色，而表演《断桥》的是全省刚刚走红的小旦花无缺，凝春茶楼高价聘请，她只在周三深夜过来表演。
　　 凌晨时，赫尔曼潜回了家。母亲比往日都要起得早，正在厨房煮小米粥。赫尔曼赶紧把自己送进了卫生间。热气腾腾的水莲蓬下，她学起那种看似妩媚却满心开怀的笑法。翘起眼角，尽量抿成一条线，可上下眼睑根本难得合拢，倒是嘴巴哈成了青蛙大嘴。朦胧水汽中，她忍不住哈哈笑开。那是小眼睛的开怀笑法，大眼睛奈何？想到母亲在家，她抿紧了嘴巴，画蛇添足似的，打算把那哈哈的笑声吞回去。约莫一两分钟后，防盗门响起。母亲出门去了。
　　 睡了一两个小时醒来，她一身轻松而光鲜地下楼，发现天空竟细雨蒙蒙，而技校校门旁边空地，母亲顶着半湿的头发在那里逡巡。赫尔曼垂下脑袋，加快了步伐。
　　
　　 六
　　 赫尔曼的估计乐观了。刁祺瑞的沟通并不顺利。马上，她被拆迁办单独约见商谈，关于房子补偿金问题。身材水桶一般的黄干部，坐下，身躯烂泥一般瘫倒，淹没了屁股下的椅子，鼻子不住地哼哧哼哧地喘气，眼神直愣愣地扫来，说话严肃，甚至称得上严厉。他拿出签字的补偿申请书，右手食指尖尖咚的一声点在申请书上，
　　 这笔五十万补偿金怎么算来的。
　　 赫尔曼接过申请书，仔细看。咿，后面的清单呢，只剩这张单纯的申请书了？刁祺瑞到底附了清单没有，有无清楚具体的明细，她也没有十足把握。只不过觉得这是基本规矩，刁祺瑞应该不会如此粗心。
　　 哦，清单，清单在这里。旁边就坐的戴眼镜的中年人，肤色黑如铁，如梦初醒，慌忙在公文包里拿出清单。
　　 狡猾。赫尔曼在心中骂道，沉下脸色，怒火不由而生。明明有清单，却不拿出来，还装出忘记的样子，分明就想蒙混我，好拿捏人。眼镜男人笑笑，黑瘦脸积起一层褶子，露出的牙齿发黄发黑。以为赫老师真是大病在身，哪里，气色好得很，我们工作太忙，不免存在疏忽，望谅解。赫尔曼接过清单。眼镜男人语速加快，你自己看看，自己家的房屋到底多少平方？现在市中心的房价不过五千元的标准，怎么算成了五十万？
　　 不过五千元标准？怎么会，市中心房价一直不是五千三百七十八元吗？赫尔曼惊奇地反问。
　　 老皇历了，现在房价普遍下跌，你睁大眼睛看看。黄干部停止哼哧哼哧的喘气声，不耐烦地摆手，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嘉乐皇城的招商卡递过来。不错，是四千九百八十八的基价，还是五月刚刚出来的房价。可它在哪里？靠着江边的砂石厂，这新开发的楼盘其他条件再好也补救不了“砂石厂”的事实，而且还在郊区。我不会选择那里，自然，这个房价也无参考价值。赫尔曼平静地答道。
　　 赫老师啊，做事要讲理，白纸黑字，你房产证上的房屋面积就是八十七个平米，现在算成九十二个平米，这是欺诈嘛，太没素质了，赫老师怎么解释？我想应该不是赫老师本意。我们调查过，赫老师一直为人本分，是咱们江城有名的优秀老师，还多次被教育局与市委市政府表彰为师德模范……
　　 房产证上确实写着八十七个平米，申请书上的九十二个平方也没有错，多出的五个平方面积，是刁祺瑞为自己加上的公摊面积。因为当时是学校集资建房，学校为职工谋福利并未在房产证上加上公摊面积。她正欲回答，却被气哼哼的黄干部摆手制止。听说赫老师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学科带头人，正在参评副高职称，了不起啊，赫老师不过三十出头，就是副高了，瞧我们混到半百，还是个科级干部，每天还要婆婆妈妈地在外面卖嘴皮，见缝插针地做思想工作，真是比不得，不过我们要真心向赫老师学习，都是为了工作，我们这项工作，直接关系到我们以后的出路，还请赫老师多多支持……赫老师，听说副高职称每月工资要提高七八百元，一年可是近万元啊，毫不费力就得到万元，祝贺祝贺，我们羡慕但不妒忌更不恨。
　　 打住，您意思我懂，我解释，房屋面积八十七个平米再加上楼道公摊面积五平米，正好九十二个平米，实打实的情况，丝毫没有撒谎作伪，还被你们上纲上线说成忽悠欺诈，过分，请问，我按照实情提出自己的诉求有什么错？又哪里来素质高低之说？你们抠着房产证计算是你们的事情。
　　 我们今天找赫老师，可不是办私事，我们代表组织，组织才不相信道听途说的婆婆妈妈的话语，只看重白纸黑字的证据。黄干部严肃地点头。眼镜男人站起来告辞，说，赫老师激动了，不过，赫老师还是懂道理的人。赫尔曼事后回想交流细节。她隐约感觉，后面的解释可能被人钻了空子当作了把柄。什么把柄？弄倒领头人刁祺瑞的把柄之一。
　　 刁老师被带走了，还是被铐上手铐带上了警车。那天正是儿童节，拆迁队突然开车进了技校，轰隆隆地拆迁宿舍楼。然而，补偿的现金还没有兑现下来，不，准确说，应该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虽然大部分住户领到了二十万元的基础补偿金。情急之下，被拆迁的住户和将要被拆迁的住户聚集在坍塌的宿舍楼前，在家的住户大都是年老者，队伍有些稀拉，但他们齐声呼喊：反对强拆，友好沟通，尊重人权。刁祺瑞得知消息，着急地从学校赶来，正好遇上另一队人马赶来，是正在上班的住户和部分家属，他们扯起两条条幅“誓死捍卫家园”“反对强拆，还我家园”。一时，技校宿舍楼区域，口号声此起彼伏，嘹亮整齐的口号下，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队伍也在慢慢扩大。拆迁队中，一个身板壮实的男人很不耐烦，喊起喇叭，说，为保证进度马上要拆迁，请大家即刻散开，违抗命令者后果自负。推土机和铲车轰隆着响起，准备启动，而人群外冲进来不少人，手持棒棍。这下，更激起示威队伍的愤怒，更上前一步，站在推土机和铲车跟前对峙。刁祺瑞觉得不大对头，想拦住技校的邻居们。来不及了，双方开始发生肢体冲突。刁祺瑞掏出手机打了110报警，也许有其他人也报警了，很快，警车赶来。显然，这里出现了误会，警察一下车被人群围住。情急下，警察掏出水枪喷射，人群与警察扭在一块儿，老教师老余不知被谁撞倒在地，又有脚踩在他身上，他抱着脑袋直喊“救命”。乱哄哄中，一声枪响，场面安静下来。地上的余老师踉跄着站起来，此时，一只手伸来，余老师的身体被推撞向一个警察，旁边另一个魁梧的警察朝余老师伸手，手还没伸出去，又被后面一股力量推搡撞来，魁梧的身板压住了余老师，两人倒在地上。跪在地上的余老师，反手给了魁梧警察一个巴掌，人群再次围拢来。鸣枪的警察再次举起右手——浑身都是水的刁老师跑上前，按住了警察的手。别，千万别，中间有些误会，你们是执法部门，不要轻易就掏枪，有些事情完全能沟通……旁边的警察迅速上前，砰嗵几声，刁老师倒在地上，接着，被拷上手铐带走。
　　 校方领导找赫尔曼谈话，关于副高职称的事情，说到了师德师风，肯定了赫老师教学成绩，又提到学校党组正在提名推选赫老师为市级中青年专家。说到这里，领导递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拐到拆迁房屋补偿金的事情，领导提醒道，组织是负责的，也做了细致的调查，赫老师在房屋补偿金的事情上遵规守纪，只不过被人别有用心地利用，给组织带来麻烦，但学校和上级组织本着爱惜人才的原则，建议赫老师申明下，房子事情引起的误会与你本人无关，是被小人钻了空子而利用。说着拿出一份协议书，要赫尔曼签字。
　　 不明白你们的意思。赫尔曼站起来转身就走。后面的叹息一路追随，自然也夹杂了赫尔曼自己心中的叹息。副高没有指望了，这多少可惜，但有些可惜总不能降低了尊严去弥补吧。尊严是什么东东？当不了饭吃也解决不了房子问题，当下啥也不是，但它真的不存在吗？不，存在的，这么多年来，它支撑着自己脆弱的心理，长了脸面，怎么能够轻易剥离呢？赫尔曼眼前又闪现报名那天小雨淅沥的情景……她是赫尔曼，赫尔曼创造还拯救了自己，就是不放弃的缘故啊。
　　 赫尔曼开始热心起来，在刁祺瑞丢下的队伍中窜来窜去，其实不见得有多大作用，但就是管不住双脚，也不明白其所以然。她并非受欢迎。一开始就被余老师严厉批评，指责她是非不分背后搞鬼，损害了帮大忙的刁老师，导致刁老师处境艰难。
　　 没有，他们是找我要我签名，但我拒绝了。赫尔曼面红耳赤地争辩。余老师不客气地回敬，拒绝？别人明明看见你的名字了，诬陷刁老师的签名。赫尔曼嘴唇发白，接着咬牙说出四个字：又是诬陷。余老师不耐烦地摆手，硬着声吼道：与其窜来窜去地辩解不如自证清白，刁老师可是全心都为你好。余老师所说的“自证清白”之意，她不是不明白。
　　 指责还在继续。一个陌生女人找到家里来了。女人皮肤白皙，五官精致，高而挺直的鼻子增加不少气场，要人不得不注目。她满脸笑容，看上去面相温柔。但马上，赫尔曼领教了她的犀利。女人刚坐下，锋芒就递出，字正腔圆的锋芒扎疼耳朵。赫老师你还能有遮风挡雨的房子安居，恐怕是我弟弟刁祺瑞的功劳，他被带走并关押，才换取了你暂时的安宁。
　　 中间有误会，有些事情并非我的本意，却被人故意歪曲颠倒黑白，委屈刁老师了，我承认自己给刁老师带来了麻烦，但我正在努力，已经找上面澄清了，自己的事情与刁老师无关，而且与上级也沟通好补偿金了，他们说刁老师马上就会回来上班。
　　 马上是什么时候？我是他的姐姐，需要的是即刻出来回家，他目前的情况非常糟糕，你们学校一些住户拿到了二十万基础补偿金后，背信弃义，竟暗地里联名签字，诬陷是祺瑞怂恿住户故意制造矛盾，与上级部门作对，扰乱正常的工作，现在他以寻衅滋事破坏公共秩序的罪名被拘押了。
　　 赫尔曼啊了声。一些住户联名写信？余老师说有人看见自己的签名，竟是指这个使阴招暗地陷害的行为，而校长也要自己签名，原来也是这个。赫尔曼彻底明白，刁祺瑞的处境真如他姐姐所说，非常糟糕。那么多的手伸来，都在推他下井啊。难怪近来大多数住户看见自己就躲避。当初，所有住户老师一点也不满意拆迁协议，却不敢私自表达，寄希望在刁祺瑞身上，说来，他们必须支持刁祺瑞啊，居然……不就是马上得到了二十万基础补偿金吗？却转身就掉转方向背后捅刀，人心啊，说变就变。赫尔曼的心炸开了马蜂窝，万千马蜂嘤嗡，她感觉心口又疼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