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美兰摇头。不能，可是，我真想去补偿，我要怎么做呢？
　　 不知道。赫尔曼摇头。但你告诉我事情真相，大曼是谁，我母亲发现你们偷情后，我父亲为什么选择出走？而我母亲见到你后也选择了出走——这都是我要弄清楚的疑问。
　　 时间是怎么流逝的？赫尔曼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茶楼出来，把街道踩出乱泥塘。而擦身而过的人群和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竟组合出浩瀚充沛的水流，漫来，荡漾，翻卷，回旋。气堵、胸闷、恶心，赫尔曼实在忍受不了，看见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奔过去就哇哇大吐。刚才吃喝的点心茶水、早上吃喝的面条豆浆，还有隔夜的食物，哗啦哗啦地从嘴巴倾吐而出，呕吐一阵，刚刚缓口气，气流带动一股酸臭味涌到喉咙，呕吐下，腐烂味道继续涌来，一波一波地，令她的嘴巴久久保持呕吐姿势。
　　 你还好吗？旁边陆续走来几个热心人，关切地询问。赫尔曼不抬头，只是摆摆右手。而提包中的手机不停地鸣叫震动，殷勤呼唤她的回应。她管不了，也不想理睬。她只觉得心虚发慌，浑身都在打颤，双脚似乎踩了高跷始终站不稳，哪怕她没有迈动一步，可是她的身体正在遭受肢解。她从没产生过这样的急盼——需要倚靠什么来扶持坍塌的重心，来让自己站稳，否则……一阵白雾蓦地蒙来，她倒在地上。
　　 苏醒的赫尔曼发现自己在床上，而刁美兰正看着自己。看见睁开眼睛的赫尔曼，刁美兰长长舒了口气。赫尔曼厌恶地扭头，挣扎着起身，但被刁美兰按住。我知道你很烦我，但我还是求你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回家，我答应祺瑞照顾你的。
　　 赫尔曼觉得自己毫无骨气。不仅接受了留宿要求，还接受了刁美兰喂来的糖水和稀粥。有什么办法呢？那没有任何想法的虚空，三下五除二地就捆绑住自己，然后给自己套上一个大布袋子，密密实实的布袋子，大概可以容纳一切，也可以隔绝一切，所有情绪在虚空面前，轻轻就被吞没。补充了营养的赫尔曼昏沉着脑袋沉浸在黑沉沉的睡眠中。
　　 半夜，赫尔曼清醒过来，上了趟厕所，然后披衣坐起发呆。但刁美兰听见响动，推门，伸出脑袋打探。你可以再去法院起诉我，让我接受法律的惩罚。刁美兰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赫尔曼有些吃惊，“再”——什么意思？难道……她仰起脸庞看向刁美兰，眼睛瞪大，却满是空洞。
　　 刁美兰走近床前，坐下，始终垂着眼睑。许久，刁美兰打破了沉寂，说道，你母亲当年去法院起诉过我，后来又放弃了。“母亲”这个词语甫一出现，顿时激活了赫尔曼身体的生机，追寻真相的生机。
　　 你和他偷情寻欢……压死了在床上熟睡的大曼，你跟我母亲道过歉吗？
　　 刁美兰点头，见赫尔曼满眼狐疑和轻蔑，又轻声道，要不，她不会知道是我，那是我唯一一次与你母亲谋面，你父亲守住了一切……你母亲气愤不过，我理解，她失去的太多太多，都是我的错误，她本来上法院起诉了我，但你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了，听说，当时你突然生了病，病得很重，似乎是肺炎，你母亲就放出一句话，只要你身体康复她愿意舍弃一切，后来你身体真的康复了，她就上法院撤了诉，你是我的恩人啊也是我们刁家的恩人，而我……我罪孽深重，无颜面对你们。刁美兰双手捂住了湿润的面庞。
　　 赫尔曼眼前飘荡着满是腐臭味道的雨水。淅沥不止的雨水，充满了耻辱，充满了愤怒，充满了悲伤。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怎么说呢？大曼二曼是双胞胎，在那个充满腐烂气味的梅雨天，二曼感冒发高烧刚好被母亲抱去看医生，大曼留下来，他在家照顾。那天，与他同一个工厂的播音员刁美兰出差回来，觉得万分思念，竟冒雨在午休时间寻来，与他抓紧时间寻欢作乐，放荡到疯癫的行为下，却……
　　 大曼，她喊道。心中撕心裂肺地疼痛，而疼痛中她又想起母亲。
　　 七岁时上学报名的那天的情景，郑重其事地走在面前……母亲唤自己名字，从二曼到曼，该是怎样的心理历程？大曼如此消失，死于背叛和淫荡，母亲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当父亲离家出走后，母亲选择隐忍，她定是把对大曼的爱偷偷寄托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而后，遇见刁家母子后她也离家出走，不过以此独揽黑暗的过往……七岁那年赫尔曼的诞生又哪只是她自己的创造拯救？
　　 母亲。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喉咙止不住地颤抖。
　　 你说说，我母亲见了你为什么就出走了？
　　 刁美兰摇头。一声叹息后，缓缓启口，我一辈子愧疚她，现在更加愧疚，我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她出走是想埋葬以前的记忆，但我还是告诉了你，咳，我该死，死有余辜，可我舍不得我两个儿女……赫尔曼脑袋顿时清醒，一丝疑问水草般晃荡心胸，不禁向刁美兰横去慌乱和恐惧的目光。刁美兰懂得这目光的深沉内容，继续说，那事后，我不得不离婚，然后独自带着女儿守寡，也没脸在当地住下去了，就搬家到荆州。说到这里，刁美兰双眼湿润，嘴唇枯索，她咬了咬下唇，再继续说，别担心，祺瑞并非我亲生，是我后来抱养的孤儿……
　　 赫尔曼冷笑声，不耐烦地打断道，那个人找回来了，说不准还会再来找你。
　　 刁美兰怔了怔，然后站起来。
　　 你们不是要在一起吗？现在可以重温旧梦了，恭喜你们。赫尔曼的补白刚刚落音，刁美兰惨然一笑，哑着喉咙接口道，不要再羞辱我，我不配说廉耻，但并非不知廉耻。说着摇晃着身体踱出房间。赫尔曼躺了一会儿，猛然觉得刁美兰刚才的反应异常。赫尔曼爬起来，快步走出卧室，冲进了客厅。黑暗中，刁美兰的声音响起，没事，你休息去，要死我早就死了，我死皮赖脸地活着，无异于在时间中煎熬，也是在赎罪。
　　 清晨，赫尔曼还没迈出刁美兰的大门，刁祺瑞赶来了。刁美兰话多起来，抢先报告儿子，赫老师身体虚弱，可能血糖也偏低，回去要好好静养，特别是要保持心情愉快，祺瑞你是男人，要多多关心要多担待。刁祺瑞点头，干脆挑明，妈，赫老师起诉离婚快有结果了，我要娶她为妻——赫尔曼简短一个“不”字掐断刁祺瑞的话。她径直出门，下电梯。刁祺瑞在后面匆匆跟来。
　　 发生了什么？刁祺瑞一边开车，一边苦苦思索，见赫尔曼毫无兴趣搭话，只好把疑问埋进心里。他说起妙可，绘画极富天才，去年年底参加省级一个少儿绘画比赛现在来了结果，是金奖。赫尔曼的情绪稍稍好转，哦了声。刁祺瑞得到鼓舞，瞅瞅赫尔曼，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赫尔曼，我又要说到命运了，它时刻想扭转我们的生活轨迹，可它是什么东西？是我们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是面目蒙昧的未来？都不是，它是现在，是的，就是现在——我与你组合的世界，对过去的放手，对过去曾篡改我们心灵的种种难堪的赦免……
　　 罪恶呢？刁美兰的罪恶呢？因为是你的母亲，你就可以大谈其谈放手赦免？我告诉你，不可能，因为刁美兰无耻地瓦解了我的家庭，还在寻欢作乐中压死了我的胞姐大曼，她是要下地狱的罪人。赫尔曼声喉嘶哑地吼道。
　　 嘎吱——急刹车中，刁祺瑞侧过拉长的脸颊呆望着赫尔曼。
　　 你在说什么？刁祺瑞一字一顿地问道。
　　 刁美兰是罪人，你们刁家罪不可赦。
　　 赫尔曼拉开车门跳下车。她脑袋又开始发晕，胸口发虚。但她吐吐气，稳稳神，还是加快了脚步。
　　
　　 十一
　　 春天倏然消失，从赫尔曼身边。五月开始，连绵细雨笼罩荆楚大地，淅淅沥沥的，送走暮春，迎来初夏。接着，梅雨到来，缠绵悱恻的雨季，在长江边细密妖媚地爬行梦魇的足迹。
　　 赫尔曼的心情再次降温到冰点。
　　 怎么说呢？这样的雨天，身边的人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刁祺瑞竟然也不见了人影，没留下任何话就失踪了，学校只说，他以照顾他母亲为由请假还是电话请假，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上班，过于散漫了。当然，刁祺瑞不是在他母亲身边，因为刁美兰和刁祺瑞的姐姐分别来找过。刁祺瑞走了，没声响就消失。多么相似，猛然间从眼中消失，而雨水淋漓，似在征兆，这不祥的征兆……脑海废墟一般乱七八糟，四肢乏力，呼吸紊乱，不管了，征兆不征兆的，随便吧。她极力屏息所有的感觉，不思不想，一颗心逐渐麻木，无可奈何地麻木。
　　 工作和妙可，这具体而琐碎的事情几乎填满了所有空闲时间，两个月的时间倒也快速过去。两个月来，刁祺瑞的电话、信息，全部静止，似乎被陡然伸来的魔手消了音模糊了图像，失踪再一次地与遗弃画上了等号。遗弃就是随手扔掉甩头而去从此下落不明，而她的记忆布满了遗弃的踪迹。开初时是父亲，中年时是丈夫，接着是母亲，再接着是情人。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玩儿失踪，这种不谋而合，就是命运的刻意安排，一次次将生活塌陷，废墟在心灵中攻城拔寨，占地为王。废墟中，失败和屈辱，似乎惊蛰时节的某条爬虫，总会找到合适时间苏醒过来，蠕动着，伸出长懒腰，显示这个无赖强悍的生命。赫尔曼鼻尖总是萦绕那充满腐臭气味的雨水味道。浓烈的雨水，暴躁的冰寒，这是雪崩。雪崩归来，如果有命运，这是必然。她深刻感觉到自身的罪恶，却又无从解释这罪恶之源，就像那飘忽眼前笼罩整个身体的梅雨天气，令人厌恶却无可奈何。这是原罪，伴随存在而存在，改名赫尔曼又能怎样？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在雨水淋漓的地上爬起来，抓住一次机会改名，以为拯救了她自己，但她拯救了她的命运吗？
　　 赫尔曼透过迷蒙淅沥的雨幕，再次看见那个倔强的小女孩，浑身泥水地走来，一步步地，孤单卑微，却不放弃……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去摸那个小女孩被雨水淋湿的脑袋。
　　 那个人又出现了，他玩起幽灵大法，并不再去赫尔曼的家，也不去赫尔曼的学校，而是在接送妙可的路上，在赫尔曼不经意间回头或者抬头间，闪现那一头莹白的头发，还有白发下面的羞赧笑容，然后幽灵般消失。首次遇见时，她皱眉，心中厌恶又充满了担心，那样的人死皮赖脸，没有良知底线，被自己屡次拒绝后，说不准会出辣招儿，比如抱走妙可来要挟自己。这样一想，她不由反复地跟老师交代，任何人都不能带走妙可，除了自己。但连续几次瞥见那拙劣的跟踪后，她多少理解了，与其说他在跟踪伺机寻事，不如说是偷偷地观望，如此而已。毕竟血脉相连。还有可能，他就是观察她们，企图发现母亲的踪迹。
　　 赫尔曼也不是没有想过，他若是真的再找来——她现在下定决心，他真的找来，她就建议，我们再无关系，真的，你去找刁美兰吧，这是生活的安排，你们可以忽视过往，但淋漓的雨水会提示你们，时间消灭不了罪恶，你们的心灵必然遭遇雪崩，这是警醒，曾经犯下的罪恶无法赦免。但他只以幽灵形象出现，建议也就只是虚设。
　　 七月初，放暑假的第一天，赫尔曼接到一个短信，号码陌生，她点开，发现是刁祺瑞的短信。简短的两行字，曼啊，速带妙可来黄梅五祖寺，我找到你母亲了。消息突然，赫尔曼盯着短信，足足看了两分钟，才在心中理清这两句简单话传递的消息。然后跳起，收拾行李，牵起妙可的手出发。
　　 过五祖寺山门时，妙可指着山门左右的对联询问书写内容。赫尔曼念出：上接达摩一脉，下传能秀两家。顿时，心中醍醐灌顶一般，兀地明白，母亲在远走许多地方后，最终选择了五祖寺。这是禅寺啊，中国最大的禅寺。而禅是什么？赫尔曼依稀知道，禅就是即心即性，见性成佛。这对于母亲，性格强硬又经历诸多的母亲而言，修禅安心，最为合适。
　　 刁祺瑞晃荡着双肩迎来，还是那样无限开怀的笑容，妙可扑进他的怀抱。
　　 曼，不要怨我不辞而别，我母亲伤害你们太深，我无法奢求你原谅她宽恕她，但她也生活得艰辛，一直单身，抚养我们姐弟长大，你知道吗？我只是她领养的孩子……我八个月时，她在孤儿院领养了我，但她视我如己出。
　　 刁祺瑞不满周岁被刁美兰领养，正是大曼死后不久，母亲气愤地到法院起诉告状之际。赫尔曼在心中仔细算着时间。后来，父亲离家出走，自己病入膏肓，母亲身心俱创，但母亲因为自己患病的身体康复而放弃了告状，选择隐忍，刁美兰才保全了自由身，否则，刁祺瑞很难存在。没有了刁祺瑞，还能有谁在凌伟德失踪后陪伴自己？还有谁能与自己在心灵中产生“人好一切都会好”的共鸣彼此哀矜？这其中的善恶因由……赫尔曼的脸微微右侧，努力平复波澜起伏的心潮。
　　 刁祺瑞继续说，我母亲负罪于你，但给予我生命再遇上你……这怎么说呢？俗话说，因缘聚而物在，冥冥的缘分下，我能做的就是找到你的母亲，这也是我母亲的意思。
　　 母亲正在禅堂里修禅。他们在外面走廊里静静等待，等待。太阳红彤彤的，慢慢沉沦东山林杪，奄然百媚。走廊下面的场地上，两只摇摆着修长尾巴的鹊鸲相对而立，在地上留下寂静的剪影，接着叽咕两声，扇开翅膀相继离开。风在静立的寺院中回旋，漾起草木香，花香，禅茶香，经香……
　　 恍惚出神中，身着月白禅衣的禅修人列队而出，飘到眼前。妙可扬手欢呼，奶奶。队列中，细长个子的母亲转身，驻脚，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在胸前。想相为尘，识情为垢，二俱远离。则汝法眼，应时清明，云何不成无上正觉？说完，飘然而去。妙可轻声嘟囔，奶奶飘走了。飘……赫尔曼眼前闪现那日在学校医务室看见的流云，正是母亲发现了流云。一时，心头滚过母亲的念句：应时清明，云何不成无上正觉？
　　 你怎么找到我母亲的？
　　 我走了许多地方，到普济寺遇到一个皈依禅佛的中年妇女，她竟真与母亲有交会，她告诉我，老人在外游荡一番后，可能要找个大禅院专门修禅。
　　 山风涤荡，光影兀地消失。赫尔曼偏过脑袋，伸手揉揉眼睛。
　　 曼啊，母亲意思，我当初猜的没错……
　　 赫尔曼鼻子发酸，不住耸动。妙可紧张地询问，妈妈，你是不是离不开奶奶？可你是大人了，不能老是依恋你妈妈，她有她自己的事情，如果你想奶奶了，可以经常来看她。
　　 妙可。刁祺瑞竖起大拇指，又眯起细长眼睛。赫尔曼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敛起刚刚舒展的面孔，说道，我看了那小说，书名有意思，叫《绝望》，纳博科夫是在借赫尔曼这个玩砸游戏的失败者慨叹命运？
　　 没错，赫尔曼有心复制另一个人生，哪晓得栽倒在一次偶然事件上，无心的偶然，祸福转折，其中因缘谁能说清……山顶寺院钟声响起，穿过山岭层林传来，浑厚而悠扬，慢慢吞没周围的声响。
　　 寂静中，光线混沌的山林竟飘洒起细雨，细雨雪崩般倾来，倾倒了肉身和心胸。赫尔曼的目光不由得朝丛林中盘旋的山路望去，却看见顶着一丛莹亮白发的脑袋，脑袋仿佛受到召唤，回头看来，露出羞赧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