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继续说，我母亲前两天收到一个快件，不晓得是谁寄来的，里面有一张照片，就是祺瑞被警察铐走的照片，她当场就吓病了，不吃不睡，一心要看见我弟弟，每天不停地念叨着，要给祺瑞下厨看着他吃饭，一个老人的心，简单而脆弱，哦，你看你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为她自己？不是，是为你为这个家，你将心比心吧。
　　 双手湿淋淋的母亲从厨房忽然闪身到客厅，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瞧看刁老师的姐姐。女人点点脑袋，喊了声阿姨好。母亲压低声喉解释，我们感谢刁老师，他是好人，会没事的，这样的好人怎么会遭遇不幸呢？我们跟您保证，请您相信我们……哦，您的声音真是好听。说着，母亲返身回厨房，但脑袋不时地侧望。
　　 赫老师既然爽快答应，还请赶快去处理。
　　 赫尔曼一再保证，并宽心女人，这里面有些误会，一些小伎俩，也不算什么，无非就是附和他们要求，他们达到了目的，何乐不为？女人告辞，赫尔曼热情地挽留女人留下来吃饭。
　　 我从荆州赶来，现在要着急赶回去，我母亲那个样子……女人摇头，高鼻子在白皙的脸庞留下跳跃的阴影。情况急迫，我哪里有心思留下来吃饭？
　　 赫尔曼送女人出门。
　　 这女子好面熟。母亲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身后，冷不丁地说道。赫尔曼附和，是刁祺瑞姐姐嘛，自然与他有许多相似处。
　　 你刚才说刁老师……赫尔曼点头，道，我是看出来了，这中间的确有些人勾搭一块儿在故意制造误会，目的是为了各自之利，并不是上级部门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是暗地耍阴招儿，要摆明还是行不通的，就我个人来说——很简单，我放弃副高职称，退一大步，就没有了被威胁理由，再换个安置房去住，大致相当的面积即可，无非地方偏僻些，他们还不满足？明后天，咱们就请搬家公司来，乔迁新居了。母亲哦了声，又道，刁老师这人难得，真是实心实意地待你，他家呢，什么情况？
　　 一样搬迁。
　　 他同意？
　　 我请上级拆迁办传话给他，只要人好什么都会好，这次我代表他了，晚上再电话联系下刁老师的母亲和姐姐，征询下意见，估计她们会同意吧。
　　
　　 七
　　 赫尔曼找到余老师，一番细谈后，余老师带着她又找到另一个老师，三个人一起去市公安局，就赫尔曼被人冒名签字陷害刁祺瑞的事情找到局长，局长表示一定会查清事情真相，下午局长打来了电话，因为又查出另外的被冒名签字的情况，所以那份陷害刁老师的签名无效。第二天一清早，他们三人把校长堵在办公室，拿出刁祺瑞近两年来的考核材料和表彰材料，要求校长签字证明属实。下午，他们三人也联合签名，表达了退一步的诉求，并特别申明，他们的诉求从开始就与刁其瑞无关，并将所有材料送到上级部门。
　　 一个星期后，刁祺瑞出来了，回到学校，径直去找赫尔曼。赫尔曼在课堂上课，他耐心地在办公室等待。同事打趣，刁老师与赫老师的感情，经历了名利考验和诸多磨难，才子佳人神仙伴侣，现在是我们江城美谈，适逢两位都要乔迁新居，不如再进一喜，把婚事办了，三喜临门。
　　 赫老师要搬新家……她没要补偿金？他们答应我满足赫老师一切要求的。刁老师大惊失色，掉头就跑，然后又一整天不见人影。
　　 直到晚上，刁祺瑞突然出现在赫尔曼还未搬迁完的旧房子里，笑嘻嘻的。那快要弯进眉梢边上的细长眼睛被笑容扯成一条线，亮堂堂的光线下，轻松开怀的笑容令赫尔曼和母亲都大大舒了口气。赫尔曼发现，刁祺瑞的头发油腻乱蓬蓬的，琐碎的头屑雪沫一般粘附其中，额头右侧有新鲜的伤痕，扎着人的视线。刁祺瑞右手不自觉地捂在伤痕上，解释是他下午不小心撞伤了。
　　 回来就好，你们谈。母亲沏好茶水，又去厨房重新准备晚餐。
　　 刁老师拿出合同，要求与赫尔曼换房子，他住赫尔曼搬迁的新房，领到的五十二万元补偿金给赫尔曼。
　　 你房子的补偿金？
　　 是啊，朗朗乾坤下，是非黑白颠倒不了，我的要求合情合理，采取的方式也不极端，再说，那些勾搭的小人搞陷害也要讲求证据，没有证据奈何不了本人，本人还是有骨头的。说到这里，刁祺瑞耸耸肩膀，伸出双臂伸展下筋骨。赫尔曼颤抖着声音道，真没想到，有人冒我名签字害你，而那些住户……他们竟然真的暗地里联合签名诬陷你，想当初，他们无助无奈，还满腹怨言牢骚，幸亏你鼓舞他们，但一丁点蝇头小利就改变方向，反过来使阴招儿搞陷害，太可怕了。刁祺瑞笑笑，我也没想到，为达到目的，手段用尽，本人是挺受打击，可是，还有你和余老师他们支持我，真够暖人心的，我没看错也没有做错，做事心中有定数。说着，他从随身皮包里掏出合同。按照五千元标准补偿，我要求丝毫不过分……喏，你签字吧。
　　 赫尔曼吃惊地拒绝。这怎么行？刁老师的房屋面积有一百多个平米，那可是白白亏欠，我无功不受禄，否则心会不安，不行，坚决不行。
　　 刁老师微微一笑，轻轻喊了声曼，又道，我把你的副高职称弄掉了，怎么补偿？算了，你要这么想，以后这些都是我们共同的财产，说来我倒占了不少便宜。赫尔曼顿时脸红，啐了口刁祺瑞。净瞎说。
　　 曼啊，你曾带话我，只要人好一切都会好的，这话实在，说到了我心坎上。刁老师顿了顿，捏住赫尔曼右手，眼睛看来，一片深情。或许，我俩太懂得“人好”的意义，这怎么说呢？其实，我们那么相似，自幼就没有父亲，伴侣远离……房间顿时沉寂，却有伤感在空气中充盈。母亲的脸似乎在门口闪了下。赫尔曼抽出右手，刁老师声音大了起来，又在喊曼，催促赫尔曼签字。赫尔曼面红耳赤地摆手。刁祺瑞双手拽住赫尔曼的右手腕，要挟道，你签字，否则我不会放手。赫尔曼再次看见他左右手腕和小臂上结痂的疤痕，眼睛一时感到有被碎玻璃扎刺的不舒服。
　　 整个六月都在打乱仗，脚不离地马不停蹄地找房子，搬家，一直忙到七月中下旬。幸好，七月初，赫尔曼和妙可放了暑假，时间宽绰不打挤。八月上旬，新房基本拾掇就绪。一次午餐，母亲哦了声，说她想起刁祺瑞姐姐说的刁母享受为儿子做饭吃的事情。赫尔曼没有明白母亲话意，看了看母亲。母亲沉默下，问道，刁老师放假在家，他母亲会来他这里吗？
　　 问这干吗？
　　 人家这么盛情，我想去刁老师家里拜访拜访老人。
　　 要去拜访也应该是自己去，母亲去——不见得如她说的理由，但还会有什么事情呢？
　　 母亲把眼神罩在赫尔曼脸上。赫尔曼只好说，我先问下刁祺瑞，他母亲到底在他家不，你别着急。
　　 唉，人家刁老师有恩于我们，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去表达谢意，说来，还情不能拖延，要不就不真诚，你马上问。
　　 瞧你还等不及了，跟你交代，别扯我啊。
　　 那说什么？
　　 赫尔曼警觉起来。你该不会是扯我和刁祺瑞两个人……母亲摇头。我没那么不明事理，你晕倒在地，人家救你，搬新房，人家又热心帮忙，还受不了不少苦，我不去感谢心中过不去啊。
　　 八月中旬一个阴沉天，赫尔曼告诉母亲，刁母来了。母亲第二天早餐后带着妙可去了刁老师家，顷刻返回，回来后只说，感谢了。说着，人就坐下，半闭起双眼。这么快？赫尔曼吃惊于母亲的速度。母亲答，刁老师正准备送他母亲回荆州，表达感谢就可以了。妙可吵着要去吃肯德鸡，还要赫尔曼兑现许诺的事情——期末带回五颗星，就带妙可旋转骑木马和坐摩天轮去。好吧，今天就是践诺日。赫尔曼带妙可出门。
　　 晚上吃了一顿海鲜，悠然荡回家，刚到家，暴雨哗啦倾泻。妙可双脚刚走进客厅，便习惯性地大喊奶奶，却无回音。妙可叽咕，这么大的雨，奶奶散步也要回来啊。噼噼啪啪的暴雨，好像一个脾气暴躁情绪失控的人，放开了手脚，不管不顾地拍打踢踏，震疼旁人的耳膜。赫尔曼眼睛投注到餐桌上，身体箭一般飞过去。
　　 母亲并不是散步去了……赫尔曼拿起餐桌上的纸张，母亲留下的便条。很简单的几句话，要她们母女俩别担心，自己出门去散心，不要到处找，自己也不晓得去哪里，走到哪觉得好，会多玩段时日。转行一句话特别强调：散散心而已。
　　 出门散心……她自己也不晓得去哪里……会多玩段时日……赫尔曼脑海一阵空茫，保持看便条的姿势，僵在原地。
　　 妈妈，你怎么了？妙可瞧见妈妈情绪失常，走近并伸手拉了拉，唤醒了迷糊愣怔的赫尔曼。赫尔曼收回五指，捏紧便条，心中一阵凄惶而愤怒。什么意思？母亲也没声响就走了。他们什么意思啊？一个个都这样无情地跑掉，跑向没有方向的地方，丢下我，我就是被你们抛弃的命吗？她坐在沙发上，心口发疼发麻。妙可呆站一旁，紧张地瞪圆眼睛看来。没事，你玩去，妈妈要给刁叔叔打电话。赫尔曼摆摆手，妙可放心地走开。
　　 赫尔曼平服下情绪，掏出手机。刁祺瑞在他姐姐家，说亲人相聚他近两天不会回来。可能听出了赫尔曼声音中的焦急，他问，曼啊，你好像有事？
　　 我母亲早上去你家了。
　　 是的，太客气了，抱歉的是，我正准备送我母亲回荆州。
　　 我母亲当时说了什么？
　　 老人家就只是感谢，说完就走了，怎么了？
　　 真没其他的话？有没有发现我母亲有什么异常？
　　 异常……究竟发生了什么？刁祺瑞严厉的声音穿越手机，在赫尔曼耳际鼓噪。
　　 她，她回来后就离家……说是出远门散心去。赫尔曼眼眶一热，泪水溢出，喉咙被一股强劲的气流压迫，不由得哽咽。
　　 别难过，我马上回来。刁祺瑞挂了手机。妙可悄悄溜到跟前，又瞪起眼睛看赫尔曼，紧张地问道，我奶奶她不见了？赫尔曼赶紧平服情绪，纠正妙可说法，说奶奶趁着我们放暑假，出门旅游去了。
　　 哦，也出门旅游，奶奶是不是也去泰国了？
　　 泰国？赫尔曼仿佛受到启迪一般，心中一亮。母亲也许是寻找凌伟德去了，她要帮女儿清算那段死亡却还未切断藤蔓的婚姻。很快，星火般的亮光又熄灭。种种情形看来，母亲现在不见得希望凌伟德回来。
　　 找不到任何猜测的离别，只能无限膨胀虚空。虚空中，耳际全是哗啦噼啪的暴雨声，缠绵暴躁地敲打，令人的神经脆弱又紧张。一夜无眠，但凌晨起床，她右手捂在胸口上，以强硬的口吻对自己说，赫尔曼，你的父亲从小抛弃了你，你的丈夫也抛弃了你，但你的母亲没有，她永远不会，她只是旅行去了。
　　 为什么母亲不能旅行？有千百个理由。是的，母亲旅行去了。
　　
　　 八
　　 你说的那个赫尔曼，书中的赫尔曼，是个骗子，命运也不好。
　　 你看了那小说？
　　 没……只是在网上搜索，读了故事梗概，没想到，与我同名的那个人竟是个自以为是的骗子，好沮丧。
　　 我认为他是个行为艺术家，撒谎成性招摇撞骗，是不好听，但情有可原，他不过是为了改变他苦恼的命运，从这点讲，我们何尝没有如此想法？
　　 “命运”这个词不好听。赫尔曼脑袋摇摆下，又摇晃起右手，我真的不喜欢那个人物，一个恶棍。
　　 好吧，等你读完这个长篇，你会有新的发现……噢，我也自以为是了，抱歉，我给你朗诵纳博科夫在那小说中翻译的普希金诗歌。刁祺瑞站起来，清清嗓子，抬起头颅，朗诵道：
　　 朋友，时不我待！我心祈求安宁
　　 日子一天天地逝去，我们的生命
　　 随着岁月点点滴滴地消失，我同你
　　 才要去享受生活，可是余生已所剩无几
　　 世上毫无幸福可言，但还有宁静与自由
　　 我早已向往得到这令人钦羡的命运……
　　 刁祺瑞面色泛红，细长的眼睛又敛成了一条紧凑的直线，顿挫浑厚的声音弹响耳膜，在耳畔回漾。赫尔曼想到他曾经说过的“咏叹调”。咏叹调是什么？就是一个人在公众前的庄严外显。而庄严处的相遇……赫尔曼心中漫过“赫尔曼”三个字组合后的复调发音，面色顿时绯红，眼神羞赧地迎向凝望自己的刁祺瑞。
　　 曼啊，你以后可忙起来了，妙可那么小，接送她上幼儿园及周末看管，这些都是琐碎又实际的问题……哦，我懂了。说到这里，刁祺瑞眼睛瞪大，瞪出一圈明亮的光芒，照亮赫尔曼的眼睛。我真的懂了，你母亲是以出走的方式考验我，看我能否担当起照顾你们的责任，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以离家出走促使我们慎重考虑我俩的事情。刁祺瑞站起来，挥舞右手，朗声哈哈而笑。我想通了，就是这样，你母亲是聪明人，曼啊，你别担心，母亲她肯定没事的。刁祺瑞又弓下腰身，双手搭在赫尔曼左右肩膀上，抬起的眼睛炯炯有神。上天既然要我们相遇彼此相怜，我们就要共担祸福。
　　 赫尔曼拿下刁祺瑞的双手，站起来，后退一步。脸色绯红，嘴唇微微颤抖。但刁祺瑞又逼上来。赫尔曼摆手，咬唇道，我的丈夫抛弃了我们，但现在他的人下落不明。
　　 你提出离婚申请，再说，一张婚证说明不了什么，这不是事情，我说到做到，从现在起，我无条件地照顾你们，爱你们，否则，我就辜负了一位好母亲的心愿。刁祺瑞的眼睛反射背后的天光，深沉而热切。赫尔曼不要对爱情无动于衷，爱情就是生活的艺术，是我们的命运，我们不能不管命运。
　　 他在说什么呢？都是电影中的台词。赫尔曼迷惘，却无由地被触动。是的，不能不管命运，命运说白了就是怎样的活法，你可以不管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命运从来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