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美丽的花蝴蝶翩然而至，落在老丁的面前。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柔若无骨的手指。时空隧道的按钮突然打开，老丁一瞬间穿越到了二十多年前。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永远难以忘怀的。生命是一段旅途，更多的人只是匆匆过客，有些人却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
　　 那年高三上学期期末，学校联欢晚会，十八岁的丁大水是最炫目的主角。他的一首刘德华的《来生缘》征服了所有的观众，在伤感凄婉的歌声中，几个脆弱的女孩潸然泪下。晚会上有一首诗歌朗诵，诗歌的作者就是丁大水，朗诵者是他的同班同学小雯。
　　 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柔若无骨的手指。时而低婉，时而哀怨，时而悲怆，时而激昂。这是一首深情歌颂母亲的长诗，她把母亲的苦难、心酸，母亲的大爱、憧憬表现得淋漓尽致。
　　 几个女生掏出手绢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她归还了借他的一本书。他看到夹在书中的一张散发出清香的新年贺卡，‘新年快乐，我的偶像，小雯。’清秀的笔迹，含蓄的语言。
　　 他看到了她脸颊的绯红，他的心像小鹿一样狂奔，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的初恋，他甚至不敢触摸她的手。应该是吧，他想，恋爱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双方心灵深处的默契。那个冬日午后，积雪未融，惨淡的阳光照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他和她做放寒假前的最后告别。
　　 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小手，苍白，冰凉，柔若无骨，她羞涩地挣脱开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他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宣言。多少天以后，他都佩服当时的勇气，他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他张开双臂勇敢地拥抱了她。她是那样的娇小，柔美，她试着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他想吻她，她拼命反抗。“现在不行，等高考后吧，算我欠你的。”她在求饶。他注意到她已经气喘吁吁，还有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桃红柳绿、姹紫嫣红的暖春，做高考前最后冲刺的他，发现很多天没有看到她了。老师说：“她病了，在县城某个医院。”他收到了她托人捎来的口信，她想见他一眼。
　　 那时的交通很不发达，他错过了去县城的班车，他是长途跋涉赶往县城的。县城离中学不远也不近，二十华里，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柔若无骨的手指。“妈妈，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他说。”她对啜泣的母亲说。门轻轻地掩上了，“你吻我吧。”她温柔地说，他有点犹豫。“我欠你一个吻。”她微笑着鼓励他。他轻轻地俯下身子，他感觉她的唇苍白，冰凉，“你忘了我吧。我不欠你什么了，我对你已经没有承诺，你走吧。”他看到了她噙着泪水的眼眶。
　　 她患的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绝症，治疗也只是延长短暂的生命期。这种病症晚期，不能进食，身体机能会枯竭。她是在他吻她的那个夜晚，趁她母亲外出去亲戚家借钱时割腕自尽的。那个夜晚，窗户里吹来春天的气息，她闻到了一阵阵花香，她不想她贫穷的家庭再做无谓的付出，她不想让自己美丽的容颜一天天枯萎。他是在几天后才听到噩耗的，他打开了随身听，一遍遍地听刘德华的《来生缘》。
　　 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总是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一生一世的过去，
　　 你一点一滴的遗弃，
　　 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
　　 她轻轻地坐在他的身边，记忆的闸门被关上了，“你在想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淡淡地说。他有点吃惊地盯着她看，“一个容貌和我有些相似的女人。”她补充道。他点了点头，她弯腰倒了一杯咖啡递给他，滚烫的咖啡散发出芬香，她倒了一杯红酒，透明的玻璃杯，红的像猪血的红酒。“你是不爱喝酒的人，你的口中没有太多酒气。”她盯着他看。
　　 他对她微笑，没有言语。“看到我是不是触动了你心灵深处的某一根琴弦？”她靠近了他的胸怀，她的长发像光滑的绸缎，他闻到了她发丝的清香。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的眼神是怜惜，他们的眼神全是欲望。”她说话很好听，柔柔的，犹如春风拂面的感觉。“你能看出别人的心思，能看出别人心思的女人真的有点可怕，每个人在你面前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吧？”他看着她说。
　　 “我叫小静，安静的静，我小时候特安静。母亲说我即使饿了，也会静静地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这是我的真名，不要以为像我这样的欢场女子用的都是假名。”她顾左右而言。
　　 “我看你也是有故事的人。能说说你的故事吗？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换好吗？”他盯着她长长的睫毛看。
　　 “怎么个交换法？”她一脸狡黠。
　　 “我们谈各自的初恋，不过要绝对真实。”他回答道。她像个天真的孩子般，伸出了手指，和他玩起了拉钩上吊。他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了，汹涌澎湃，她用手托腮，静静地听着，他看到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轮到她了，她的嘴唇在抽搐，她的眼神忧郁深沉，“我可以抽支烟吗？”他轻轻点头。她熟练地点燃了一支烟，姿势很优雅，深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华丽的烟圈，他第一次发现抽烟的女人其实也很美丽。
　　 “我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我的母亲是一名工人，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母亲为了全身心照顾我，没有再嫁。”她开始娓娓道来。
　　 “他叫晨晨，比我低一届，他多才多艺，高大帅气，成绩也很优异。我们是在学校举办的绘画比赛颁奖仪式上认识的，他是一等奖，我是二等奖。”她顿了顿，呷了一口红酒，酒精会让女人变得简单和天真。
　　 “我成绩很不好，除了画画和唱歌，我的爱好就是贪玩，是我主动追他的。我们爱得刻骨铭心，他说他要永远爱我，永远呵护我，我永远是他手心里的宝。在一次约会中，他占有了我的贞操。”她深吸了一口烟。缭绕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来回游荡。
　　 “晨晨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和妹妹抚养大。我母亲那时单位效益还不错，她的工资可以确保我们母女俩衣食无忧，我时常用我的零花钱接济他。”她又饮了一杯红酒，脸颊开始出现绯红。
　　 “后来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我则在母亲的工厂找了一份工作。大学四年，他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了多挣钱，我经常没日没夜地加班。”她又打开了一瓶红酒。
　　 “后来的故事估计你也猜到了，自从他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后，打给我的电话越来越少，对我也越来越冷漠。后来我才知道他爱上了一位领导的女儿，他说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让我忘记她，他会给一笔钱补偿我，她熟练地弹了烟灰，苍白的手指柔若无骨。”她的眼神开始迷离。
　　 “曾经的海誓山盟已是过往云烟，我真的失去他了，这个曾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昏天黑地地哭了几个昼夜，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痛不欲生，那是种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感觉。我几度自杀，却没有死掉，有一次我吞了许多安眠药，我的胃翻江倒海，我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向我走来，恍惚中我看到了母亲哭泣的脸。我想我不能自私地丢下她，让她一个人承担失去爱女的痛苦，我挣扎着跑到医院。”她挽起了长袖，让他看手腕上的伤疤。“那是已经陈旧的伤疤，就像痛苦的记忆，永远也抹不掉。香港才女李碧华说过，有些感情是指甲，剪掉了还会重生，无关痛痒；而有些感情是牙齿，失去后永远有个疼痛的伤口无法弥补。”她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忽然想起了王家卫执导的电影《东邪西毒》里的一句台词：“有一种酒叫做醉生梦死。”
　　 后宫国际俱乐部佳丽云集，这里的歌女不仅年轻貌美，而且训练有素。男人们在这里挥金如土，图的就是做回皇帝的感受，每每都会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桌上多了两个空红酒瓶，她侧卧在沙发上，把脸搁在手臂上，似醉非醉，似睡非睡。老丁知道像她这样的欢场女子都是酒量过人的，她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困了吗？”老丁轻轻地问。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老丁看到她已经泪眼婆娑。
　　 “你一定很恨他吧？”老丁本不想再揭开她的伤疤，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恨，我恨不得杀了他。”她咬牙切齿，面露凶光。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那个负心的现代陈世美已被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很恐怖？”老丁苦笑着说。他想到了金庸笔下的那个为情所困而变得心狠手辣的女魔头李莫愁。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又变得茫然、迷离。
　　 “爱之深恨之切，你其实还是深爱着他的。你恨一个人说明你心里还在乎他，心里时刻想着他，当你既不爱他又不恨他，那么表明你已经快忘了他了。”她默默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根本不了解男人，女人希望自己的一生中只有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永远在她身边陪着她，呵护她。男人则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们希望占有天下所有的美女。”
　　 老丁不知道今晚为何要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风尘女子谈这么多。他顿了顿，接着说：“当一个男人深爱着你时，他绝对是全身心付出的，可以将心窝掏出来给你，可以为你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可以为你去死。可是他一旦移情别恋，不再爱你，那么一切就不可能再挽回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人总是会变的。”
　　 “继续说吧，感觉你对男女之情有很深刻的见解。”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从事的行业为世人所不齿?是为了钱吗？”
　　 “哈哈哈……”她突然狂笑起来，苍白的面孔在不停抽搐。
　　 “钱？钱能买到一切吗？我就是想报复他。我想让他知道，他曾经的清纯美丽的恋人现在已经成了男人的玩物。无论是赌徒、恶棍还是逃犯，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只要有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他曾经最爱的女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虐待他最爱的女人。”她突然又啜泣起来：“他说过今生只爱我一人，说我的身体永远是他一个人的，不允许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男人碰我。”
　　 老丁忽然觉得这个误入风尘的女子真的很可怜，如果世上真有一种喝了可以忘记所有烦恼、所有爱恨情仇的孟婆汤，他希望她那些曾经深爱过的人，那些放不下的事，那些滚滚红尘中的纠葛随着孟婆汤的入喉都化做缥缈，成为过往云烟。
　　 “你的母亲现在还好吧?”老丁想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应该回去看看母亲了。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兰州，在黄河边上。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如此颓废，不想让她伤心难过，所以我选择了一个人远走他乡。妈妈做的酿皮很好吃，金灿灿的，很有劲道。”她的眼神忽然闪现一丝亮光，喃喃地说：“是时候了，是时候回家了，我好像有许久没有回家了。我们以后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坐到了老丁的身旁，用手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现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老丁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这是一种名贵香水的味道。香水是诱惑男人的最好武器，他的身体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柔若无骨的手指。
　　 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初恋，想起了逝去的小雯，想起了她冰冷的嘴唇，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柔若无骨的手指，还有那惊世骇俗的最后一吻。
　　 他感到有一桶冰冷的水一下子从头顶上浇下，顿时淋湿了全身，他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刚刚点燃的浴火被残忍地熄灭了。
　　 他轻轻地推开她，“你是不是嫌我的身体很肮脏？”她有点迷惑，有点意外，她的身体不知道遭受多少男人的蹂躏了，一个个饿狼似的男人，两眼放光。
　　 “不是，绝对不是，我想到了我的初恋女友，她和你很相像。她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我不想在上面留下任何污点。懂吗？”他慌忙解释道。
　　 她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们唱歌吧，你的声音一定很优美吧，这可是你的特长呀。”他转移了话题。
　　 “你会不会再唱那首刘德华的《来生缘》呀？”她微笑着问。“不用了吧，一个人总不能活在记忆中吧，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他说道，似乎有所指。
　　 “我现在忽然迷上了许美静的经典老歌。”她的歌声中都有着淡淡的忧伤和无奈，也许我和她的经历有些相似吧，她经历了感情失意，还一度精神失常住进精神病医院，我会不会有和她同样的结局呢？她看着他，神情有些悲伤。
　　 “铁窗、城里的月光、你抽的烟、蠢女人、迷乱、昙花、都是夜归人…你想先听哪一首呢？”她温柔地问。
　　 “都是夜归人吧，我们都是这座陌生城市的夜归人吧？”他苦笑着说。
　　 音乐响起来了，她拿起了话筒。
　　 是冰冻的时分
　　 已过零时的夜晚
　　 往事就像流星刹那划过心房
　　 灰暗的黑夜
　　 是寂寞的世界
　　 感觉一点点苏醒一点点撒野
　　 你的爱已模糊
　　 你的忧伤还清楚
　　 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
　　 彷徨着彷徨
　　 迷惘着迷惘
　　 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
　　 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
　　 谁都是爱了没有一点的把握
　　 也别去想哪里是甜蜜的梦乡
　　 还是孤单的路上自由的孤单
　　 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梦
　　 梦醒后多久才见温暖的曙光
　　 像夜归的灵魂已迷失了方向
　　 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恒太短暂
　　 ……
　　 淡淡的旋律，淡淡的演绎，淡淡的忧伤，老丁已完全沉浸在她动情的歌声中。一曲快终了时，他忽然发现她声音哽咽，泪水已模糊了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