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豆子仍是那样趴在宠物篮里，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宠物玩具，只是偶尔蠕动一下的腹部，告诉我们它还活着。
　　 是的，是“活着”，不是“生活”。
　　 我看向泪眼婆娑的儿子，艰难地张开了口：“那我们就预约了？”
　　 儿子看了看我，抿着嘴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转头跑向小豆子，“嘭”地一声趴在地上，把它轻轻搂在怀里。
　　 看着儿子不断颤抖的背部，我难以想象，他是用怎样大的毅力才不让自己哭出声的。
　　 小豆子像是一个迟暮老人般，轻轻扭动着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儿子的脸颊。
　　 终于，儿子笑了，笑得哭了出来，笑得声声见血，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豆子看了看儿子，想安慰几声，可终究还是没有力气叫出声来，只能再次舔了舔他的侧脸，像是在宽慰，又像在道别。
　　 我强迫自己转过头来，直视着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轻轻敲下一行字：“张医生，我们明天下午六点去您的诊所。”
　　 儿子的哭声还萦绕在耳边，想了想我又补充了一句。
　　 “张医生，安乐死的话，真的不会疼吗？”
　　 打完这句话，我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一般，瘫坐在了椅子上，背着儿子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二
　　 小豆子是儿子周岁抓阄那天抱回来的，巧的是，那一天正是小豆子的满月。
　　 一张大红被单上放着文房四宝、一百元大钞、观音像……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上去的小豆子。
　　 亲戚朋友围了一圈，只听我爸一声令下，周围人便喧闹开了。
　　 “抓了！抓啊！”
　　 “快爬，快爬！”
　　 “……”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儿子竟直直爬到了床单的最角落，一把抓住了蜷缩成一团的毛茸茸的小豆子。
　　 “这个黑黑的是什么？猫？谁放这儿的？”
　　 他爷爷自然不满，于是把小豆子从儿子怀里拿走，想让他再抓一次，可儿子却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直往他爷爷怀里钻，目标自然是他怀里的小豆子。
　　 后来，他爷爷没办法，只能是把小豆子扶到儿子肩上，让他重新抓住了那张百元大钞才算了事。
　　 可我知道，儿子和小豆子的奇妙缘分，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就像是丘比特的箭，在那个春天，在他俩的心上狠狠扎了一下。
　　
　　 三
　　 “猫……喵……猫喵。”
　　 “不对，来，看我口型，爸！爸！”
　　 纠正了好多遍，可儿子嘴里发出来的永远是“猫”和“喵”。
　　 “喵！”儿子仍是不依不饶地说着，粉嘟嘟的嘴唇，噘起一个好看的弧形。
　　 “喵……”就在这时，小豆子带着正宗的发音款款走来，一身细密的棕黑色毛发加上水灵的大眼睛，完全就是猫咪界不可多得的正太。
　　 “喵喵！”
　　 看到小豆子，儿子更是兴奋地直舞手。我生怕儿子打到小豆子惹恼了它——搞不好咬上一口——赶忙上前想把小豆子抱走，可儿子那不懂控制力道的小手，在落到小豆子身上的一瞬间，却陡然变为了细腻的抚摸。看着小豆子那一脸享受的表情，再看看自己胳膊上深一道、浅一道的淤青，不禁仰天长叹——人不如猫啊！
　　 可小豆子也是极其懂事，偷偷打量我的一只琥珀样式的眼，看到我委屈的表情后，赶忙走到了我的腿边，竖起长长的尾巴直蹭，还不时有节奏地叫起来，像是在唱一首动听的“猫界民谣”。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尚未落下山头的夕阳，透过斑驳的树影和高大的落地窗，给我们三个的身上都披上了一层金黄。
　　
　　 四
　　 是的，儿子没有妈妈。
　　 我爱人在孩子出生那天就离开了，是一场医疗事故，爱人选择了儿子，放弃了她自己。
　　 所以儿子从没有过过生日，那一天他都是在墓地里度过的。
　　 我、儿子还有小豆子，我们像是一家三口般生活了十年。
　　 有人说“猫的一岁等于人类的七岁”，我对此从来抱着怀疑态度。可小豆子让我看到了值得我信服的一面：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它，总是悉心照顾着儿子，刚两岁的时候，甚至帮助儿子找鞋子、找袜子，在它的身上，我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我看到了家人的影子，甚至说我看到了她——我的爱人，儿子的妈妈。
　　 儿子的早熟让我心疼，我很难想象没有小豆子的话，他的童年会是怎样的。内向的儿子在家的每一分每一秒，身边都有小豆子陪着，它陪他吃饭，陪他堆积木，晚上的时候陪他睡觉，就连早上也是小豆子喊他起床。
　　 忙于工作的我，甚至忘了请个保姆，小豆子做了所有……不，小豆子做得比保姆还好。
　　 那天晚上，忙于业务的我醉醺醺地回到家中，我小心地拉开儿子的屋门，想看看儿子是否睡了。可我永远也忘不了开门后与我对视的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它整个身体都捂在了儿子的背上，像是一个给孩子唱摇篮曲的妈妈，当我开门时猛地转过头来，更像是一个严厉的妻子，无声地训斥着晚归的丈夫。
　　 那一刻，我泪眼朦胧。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只要我有一次喝酒晚归，接下来的好几天，小豆子都不会理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从我身边晃过去，决不让我碰到它。
　　 我懂了，她是我爱人派来拯救我们的，她担心粗心的我不能好好照顾乖巧可爱、什么难过的事情都往心里咽的儿子，她担心儿子没有母爱……她担心我，担心我们，担心我们这个家。
　　 我好像记起来了一些东西，或者说，那是一个梦？
　　 那天我藏在卧室，对着结婚照偷偷流泪，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声音，可就在这时，一个温暖的躯体钻进了我的怀里。我抱住它，它也紧紧搂住我，直到我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我希望，而且我也愿意相信，那，绝对不是梦。
　　
　　 五
　　 “是猫传腹。”
　　 医生的一句话让我如遭雷劈，我抱着体重轻得可怜的小豆子奋力嘶吼：“不可能啊医生，怎么可能呢？”
　　 “先生，先生，你冷静一点，我们检查得很详细了，是猫传腹无疑了。”
　　 医生好像对我这样的人司空见惯，或者说，他也有一个这样的家人。所以，他理解我。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把嘴唇贴在我的耳边缓缓说道：“安乐死吧，可以少些痛苦。”
　　 不等我回答就走进了内屋，他蹒跚的身影告诉我，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小豆子却在我怀里蜷起身子，努力用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我。我看着它那清澈的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对它点了点头，我好像看到它欣慰地笑了。
　　 “不行！不可以的！爸爸你混蛋！”
　　 我从来没见过儿子这个样子，在我心里，他甚至连发脾气都是软软糯糯的，可当我告诉儿子，我们需要对小豆子施行安乐死的时候，他疯了般对我嘶吼。
　　 我扳正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那你愿意让它痛苦地活下去吗？”
　　 儿子先是一怔，随即逃开我的束缚哭着跑开了。我想我成功地说服了他，因为他是我儿子，我懂他的心思。
　　 而一边蜷缩在宠物篮里的小豆子，也正盯着儿子的背影，那双眸子里是我似曾相识的沉思，像极了爱人生命最后一刻看我时的眼神。
　　
　　 六
　　 “小豆子……”
　　 看着被注入液体的小豆子，儿子还是没有绷住眼泪——临出门前我让他答应我，一定要不要让小豆子看到我们伤心难过，一定要让它走得放心——儿子还是食言了，和我一样。
　　 十年前我哭了，十年后我还是没能忍住。
　　 小豆子的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是回光返照，它看着儿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力气。可马上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看向了同样泪眼婆娑的我，目光炯炯。
　　 我知道它在担心什么，于是我把儿子环进自己的怀中，向它重重点了点头。
　　 它笑了，我看到它笑了，我不管，我就是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