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受不了了。
　　 简直就快疯了。
　　 手机将他此刻最不情愿听到的乡音从父母口中不远万里传到了他的床头。李毅用左手掩住右半边的脸，不断翕动的嘴唇和扭打在一块的眉头，彻彻底底地传达出他内心的暴躁与烦闷。
　　 今天是八月十七号，可已经是这个月与父母的第四十七次通话。
　　 自然又是理所应当的不欢而散。
　　 手机从李毅的右手里轻易地挣脱出来，下意识选择了一个合适的睡姿，随即便无辜地蜷缩在了枕头边上。
　　 使劲揉搓自己麻木的脸颊，挣扎几番过后，他又无力地瘫在了床上。十二平方的出租屋内，这张床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其他地方却出人意料的空无一物，使这逼仄的空间竟有了几分空旷之感。
　　 已经毕业多久了？一个月？半年？
　　 他懊恼地揪抓自己的头发，五官紧皱在了一起。半晌，揉了揉眼窝想让自己清醒些，却几不可闻地听到了几声叹息。
　　 回家有哪儿不好呢？有工作，有家人，至少住的地方比这儿要好上太多。李毅想得头疼，现在他倒是有几分理解项羽乌江自刎前的心理感受了。
　　 突然的“嗡嗡”声回荡在十二平的房间里，意外的空阔、辽远。手机也在努力让自己千万别不合时宜地破坏这压抑的氛围，竭力控制着抖动的频率，可怎奈何身不由己。
　　 李毅望了望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了然之后闭上眼，晃了晃有些僵硬的脖子，喃喃道：“四十八了。”
　　 他不想再接父母的电话，他完全可以通过之前的四十七个电话推导出这次电话的所有内容，只要一闭眼他就能想到父母每每都会问，可自己每每都答不上来的问题——“回家哪里不好？”
　　 自己找出的理由都被父母给一一驳回，有时候甚至愤恨自己的家乡为什么发展这么快。他真的不知道说服父母的理由到底在哪儿，说实话，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自己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吗？
　　 知道。
　　 可为什么不告诉爸妈？
　　 不想说，不能说，不愿意。
　　 终于，声音和震动一齐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般，烟消云散了。
　　 房间里只有空气轻手轻脚地缓缓流动，突然，李毅猛地翻身拿起手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他的每一次点击，都行云流水，好似练习过无数遍，每一个操作，都异常认真、虔诚无比。末了，对着手机盯了好一会儿，又合上了眼。像一个累极了的英雄。
　　 此时静默在屏幕上的，是一张回家的电子车票。
　　 踟蹰在许久没来过的体育场，漫无目的地晃着，猛然身体里的酒精开始叫嚣起来，李毅这下连走的力气也没了，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石阶上，沉沉低下的脑袋开始放起了电影。
　　 今天是到家的第三天，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自己回来了的消息，往昔老友的电话纷至沓来，李毅一个也没拒绝，如数赴邀，闹得自己都搞不懂是不是自我毁灭前的疯狂了。
　　 李金，自己高中三年都没换过的老同桌，今晚约自己一起吃饭的就是他。开始还好，聊的无非就是童年和女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不晓得李金是不是醉了，竟说自己是他最羡慕的人，高中过得那么潇洒，却还能考上那么好的音乐学院，人生赢家啊。
　　 李毅最怕的就是有人当面夸他，特别是这种不带嘲弄的、真挚的夸奖。
　　 他怕，他怕极了。
　　 为什么怕？
　　 他不知道，可他就是怕。
　　 手上湿润的触感让他有点发懵，下雨了？李毅抬头望了望天，没有啊。
　　 “啪”，又一滴液体打在了自己手上。
　　 哦，原来是自己哭了。可，自己为什么要哭啊？
　　 旁边的流浪歌手开始了今晚的表演，瞥了一眼，李毅没由来的轻蔑地笑了，嘲笑的究竟是谁，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可他就是想笑。
　　 “幼稚。”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评价，评价的对象是流浪歌手？是歌声？还是他自己？他不知道，可他就是要说，就是幼稚。
　　 异乡求学的自己曾经有多少个晚上和他一样，背着吉他提着音箱穿梭在不同的角落，可听的人却寥寥无几，有时还要和城管斗智斗勇，他乏了，也倦了。
　　 一曲终了，李毅抬了抬屁股想走，可晃了晃身子，终究是没能起来。他郁闷地抬起头，却看到了成堆的人拥挤在那名流浪歌手前，李毅愣住了，紧皱的眉毛下是他精光迸发的双眼。
　　 直到又一曲结束，李毅还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看了看人群陶醉的神态，转过了身子，离开了。
　　 蓦的，天上下起了小雨，李毅有些庆幸自己走得及时，还能寻个避雨之处，可等他到屋檐下站定才发现身后是个吉他店。他挠了挠后脑勺，将目光移走，盯着地面上积水的泥坑开始发呆。
　　 刚一毕业李毅就把曾经当成身家性命的吉他给卖掉了，大四一年的实习让他实在找不出理由去继续自己喜欢的音乐事业。这突如其来的现实落差竟一度让他自暴自弃，他不明白大学四年对他究竟有什么意义。更可怕的是，他没有了留在大城市的动力，可也没有返家的勇气。
　　 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失败者。
　　 雨，越下越大，来这儿避雨的人越来越多，抱怨声也越来越大。
　　 李毅看了看周围，混着酒精的大脑在极短的时间内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他拉开吉他店的门向老板走去。鞋底与木地板碰撞的声音在他看来就是震耳欲聋。
　　 他决定了，彻底和音乐做一个道别。
　　 可究竟是道别还是留恋，他说不出来，他也不想弄清楚，他只是想再任性一次，再体验一把自己从前的年少轻狂，或者说，他想，再幼稚一次。
　　 “老板，吉他可以让我试试音吗？”李毅死死盯着老板的眼睛。
　　 “唔，自己挑。”听这语气好像下雨天能激起每个人心中的柔软。
　　 随便拿了一把，调好弦，李毅坐到了门口，“我想造一栋小木屋，面朝雪山背靠着湖。我想养几只流浪狗，门前再种上几棵树……”
　　 结束了，李毅却没有一丁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一口气闷在胸腔，顶得难受，难受的想哭。
　　 突如其来的掌声让李毅的大脑瞬间断了弦，他楞楞地看着门口洋溢着微笑的一群人。
　　 “哥哥，很好听耶，能不能再来一个！”软软糯糯的童音传来，李毅看了看小男孩充满期待的眼神，重重地点下了头。
　　 雨停了，音乐也停了。
　　 “该走了。”李毅想到。
　　 “哥哥，明天晚上还有没有啊，我还想听。”小小的身子，软软的话，在李毅听来充满了震慑。
　　 “嗯。”
　　 “那，哥哥再见。”
　　 “再见。”
　　 看着小男孩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口，李毅抱着吉他走向了老板，他看了看吉他，又看了看老板，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地蹦了出来：
　　 “多少钱，我买了。”
　　 雨过之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般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