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辉河上游下水，我已经漂流了近四个小时。看起来，一切还算顺利。
　　 明媚的天气让人心情清爽愉悦。镜子般安静的流水，就像一条光滑柔软的绸缎，总能让人的目光和内心在这种缎质的纤柔里因此充满平静与从容。我预想中的艰难也因为这些总能触动人内心欢愉的情景而打尽了折扣。
　　 起初的兴奋和激动，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就像牛羊在夜幕中走向棚圈，落叶归于秋天。而我，是被这一条河流的幽静与她犹如寺庙般的清幽和大气带进了一种万籁俱静的时空里。我能意识到，那种透明的心境是如何因为一个优美的漩涡、一片飘荡的芦苇、一只在天空翱翔的鹰而经历着愉快地洗礼，就像经历着宗教对一个圣徒救赎般的圣神和庄严。很多时候，人很难让自己身处于生命一度期盼和向往的绝然的时空和地域中来。我们总是被暴露在社会和众人的监督和困扰之间，以迎合的方式和姿态过着所谓生活的生活，而那个真实的自己，却被我们隐藏在俗世的纷扰之下，久而久之，甚至会被自己彻底遗忘。
　　 当下，我正被一条河流的钓线，把我从喧嚣中钓了出来。而此刻，我一边躺在船上任凭流水将我带向草原、森林、或者一片寂静的荒野，一边还津津有味地嚼着她撒向我的诱饵。
　　 对于沿途的一些生命来说，我更像是一个鲁莽的入侵者。我曾不止一次惊扰到在柳荫下安享天伦之乐的野鸭和她牙牙学语的孩子们。或许是船桨划动流水的声音引起了她们的警觉和惊慌，也可能是忽然出现在她们视野里怪兽般的庞然大物引起了她们的不安和惊恐。好几次，我看到受到惊吓的野鸭带着她幼小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在寻找着安全的藏身之处。有时候三两只，有时候五六只，一长串跟在父母身后就像水面上急速前行的一列小火车，又像在水上舞蹈一般，时而变幻出各种迷人的队形，或者转眼之间，她们便隐入了柳梢和芦苇浓密的幕后，只有她们的父母，依然在舞台上做着精彩的表演，以迷惑她们眼中我这个鲁莽野蛮的入侵者。
　　 这时候，其实真正的表演才刚刚开始。当她们认为已经把小鸭藏入安全地带以后，似乎还不大放心，所以，在一种父母护佑子女天性的使然下，她们故意完全暴露在离我船只不足二三十米的地方，然后扑腾着翅膀，做出一幅受伤的样子，一边还发出故作惊慌的长鸣。她们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且以Z字型的线路不紧不慢地浮游着，以确保我的确被她们的表演迷惑了。她们有意在吸引我的注意力，而且表现出一种近似滑稽却又令人动容的样子，仿佛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抓到她们一样。这种表演，一般会持续四五分钟，直到她们认为我确实被她们的演技欺骗了，而且对小鸭的藏身之地再没有一丝危险了，她们才会从水面上扑腾着翅膀，然后溅起一片起飞时助跑的水花，怀着胜利的喜悦优雅地飞向空中。
　　 这样的表演，在我漂流的途中屡次上演，而且所有的剧情都大同小异。可是，我还是被一次次地感动了。当然，这样的表演有时候也会弄巧成拙，甚至会让这些做父母的鸟类失去生命。可是，谁又能说清楚，在面对那些猛禽的时候，这些为了护佑雏鸟的父母是不是真的就不能逃脱被掠食的命运呢？
　　 这些我从来不曾想象过的情景，就像一幅迷人的画卷，不断地在我的视野中铺展开来。初秋时节的一些树木，已经芳华不在，树叶也染上了淡红色、黄色、或者灰褐色等成熟的色彩。但是，却依然十分的绚丽和迷人。这是它们必须要经历的一次蜕变，虽然有些悲壮，但是依然让人觉得是一次华丽的转身。给我们以惊艳，也给这个世界以惊艳。
　　 这每一种生命的存在、成长、或者死亡，都以自然中的主角在尽情地演绎着不同生命和自然之间不可脱离的血缘亲情，表达和呈现着它回馈于自然的一份绚丽和色彩，以此成为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精彩的一部分，就像一幅精美的画卷里不可或缺的一份色彩。自然由此才显得更加完美，并且也更接近自然原初的意愿。这些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于自然的忠诚、感恩、以及回报，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改变。而作为人类，在上天赋予他们思想和更多智慧的同时，却无法预料和阻止人类基于这种聪明而之于自然的叛逆和狂妄的征服的欲望。
　　 事实上，作为灵长类的人类，才是大自然最不可饶恕的罪人。但是，大自然是博爱而仁慈的。她包容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罪孽，因为万物都是她的儿女。可是，谁又能保证，有一天，我们不会被自己的聪明和贪婪灭迹于这个星球呢？
　　 正胡思乱想着，两只大雁扑嗒嗒扇动着翅膀，一跃从芦苇中飞窜了出来。她们体型庞大笨重，飞在空中时，我还能听到那对巨大有力的翅膀在扇动时发出呼呼呼费力的声音。她们鸣叫着，声音中充满了被惊吓的唏嘘，又仿佛是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表达着愤怒的诅咒和抱怨。但是，她们飞翔的姿态，却是那样的优美。修长的颈部，努力向前直挺着，仿佛她们直挺的意志。一对脚蹼，像飞机收起的起降轮一样在身体下向后斜飘着，这让她们整个飞翔的姿势显得优雅而高贵。她们的羽毛呈朴素的灰色，不张扬，却让人关注的目光充满了犹如对贫民善意和温和的情感。
　　 大雁，也的确是值得我们致以敬意的候鸟。它们是我们记忆中最为熟悉的迁徙队伍。她们不光给我们的童年留下了最为美丽的Z字形的记忆，也让我们从她们的悲鸣声里把有关人间的思念，一次次化为对生命的珍惜和感叹。或许，我们从她们身上得到的一些启发和意义会更为深远，也更为简单和直接。其实，鸟类不只是给我们提供了悦耳的啼鸣，美丽的羽毛，它们往往还是我们的导师，告诉我们有关宇宙间的秘密，指导我们播种，抑或飞翔。
　　 时下，秋色初现，轻风微凉。河流两岸的稠李子、山丁子、野山楂这些树木，已经开始以各种方式欢庆这一年的丰收了。它们浑身挂满珍珠般精美诱人的野果，仿佛正待出席秋天的盛宴。山丁子的树形矮小而不修边幅，似乎是这丛林中最不善于控制体型的疯丫头。但是，这看似的缺陷却一点没有影响她们茁壮成长。在那有些繁乱疯癫的枝梢上，挂满了密集饱满的红色珍珠。那种红，热烈、奔放、有着农妇般的率真和勤劳的品性。稠李子树明显讲究多了，不仅树形修长优美，她们的果实，也是那种充满高贵气质的黑天鹅般的纯黑色。野山楂的树叶有着手工粗布的布纹质感，总让人有一种想去伸手触摸的欲望。有时候，手里攥着这样一枚树叶，会让人不由得想起老祖母戴着花镜在炕头上织布的情景。她的果实，最后呈现的是一种沉稳的深红色，味道也不浓烈，微微带有甜味，给人一种清新淡雅的感觉。一如老祖母的爱，粗布一样给人一种平凡却温暖的感觉。
　　 行船中，我也会毫不费力的得到这些诱人的野果。有些地方，这些长在河畔的树木会把枝梢平直地伸向水面两三米远的地方。她们低垂着果实累累的枝梢，仿佛想在镜子般的水面上，也欣赏一番自己精心打扮的妆容。水流平缓的地方，那些倒影的确是迷人的。有时候，我会禁不住诱惑，用船桨和内心的欲望打破那些美丽又平静的画面，随之一伸手，便可得到一把天然绝美的浆果，然后半躺在船上，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些自然馈赠的美味，使得内心满溢着和这些果实一样浓郁丰沛的甜蜜。
　　 半天的漂流之后，我在岸上吃了简单的午餐。我坐在一棵山丁子树下的草坪上，一边嚼着昨天我在家里准备的烙饼，一边望着高空几朵悠闲的云。四野安静极了，只有水流中偶尔形成的旋窝发出哗啦一声寂寞的声音，随之，一切又恢复了那种清澈的寂静。我顺手摘了几颗浆果慢慢在嘴里回味，一种酸涩的甜，让我倍感心悦。对于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人来说，还能有什么能比野果带给味觉上的知足更美好的享受呢？品尝着这样天然的珍品，就连包裹着一个人的寂寞都不再显得多余，甚至你会珍惜当下这种难得的带有浆果味道的寂寞和清欢。
　　 当船桨再次打破水流的平静时，午后的阳光正在水面上闪耀着无数金色的波光。我收起桨，任凭小船在这梦境般的光影斑驳中随意漂流，犹如漂流在静谧的时光通道里。所有的景色，都是那样的纯净、独立、又自成自然世界里不可或缺的美丽的元素。我全然迷失了，在这湿润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微风里，我如同被自然净化的一缕空气在流动着，在风的推助下，轻轻摇动挂满野果的树枝，欣赏着一团野菊花绽放的从容与寂静。
　　 我闭着眼睛，感受如同风一般滑过水面的惬意和没有一丝颠簸的平静，放任想象在寰宇间自由的畅游，带着我一度负重的生命、浮躁的心灵、还有疲惫的灵魂，去感受和体验在另一个维度里存在的自然的高贵和宇宙的无限。
　　 当然，有些时候，我也会显得手忙脚乱。遇到河床狭窄的地方，水流自然会湍急一些。虽然我已经基本能熟练的驾驭我的小船了，可是，遇到激流和狭窄河床的拐弯处，我的小船还是会随时失控。有时候，虽然我早早就开始用力划桨，以避免小船被激流冲向两岸的芦苇和柳树丛，但是，我的努力往往拗不过水流的固执。有四五次，在小船明显失控之际，我索性收起双桨，任由任性的水流把我带向我本不想去的地方。好在河水并不深，岸边也多是茂密的芦苇和柔软的柳荫，所以并不会造成翻船的危险。因此大可不必担心，不过，有一次，却把藏在芦苇中的一群野鸭给吓坏了，幸好没有造成肇事。在随后这群野鸭惊魂未定的叫声里，我想，肯定有一些声音是对我的谴责和抱怨。
　　 有好几次，我的出现，还让正站在浅水处乘凉的牛群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一时间怔怔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几秒钟后，它们似乎才想起逃跑的事，随一转头，翘着尾巴，蹚着水花，连蹦带跳的向岸上跑去。
　　 我还惊扰到了上百匹的一群马。马匹十分怕热，所以在保证肚子不咕咕叫的时候，它们总是喜欢站在泡子里或者河水中纳凉消暑。我出现的时候，这百余匹马正站在距我五六十米远的下游处，一边甩着尾巴驱打蚊蝇，一边不停地上下摇晃着脑袋。马给人的印象总是英俊高大，强劲豪迈，但是马却十分胆小，而且非常容易受惊。
　　 当我的眼前忽然出现如此一道漂亮的风景时，我首先有些惊愕了，于是就想怎么想法停住船，用手机拍几张这难得一见的景观。当我手忙脚乱的想控制船只的时候，我的举动显然让一群本来就诧异的马瞬时喧腾了起来。它们先是集体向我的方向惊慌地跑过来，河水中满是它们腾起的水花。我也有些惊讶了，为什么受惊的马群会迎着我的方向跑来呢？就在几秒钟之后，似乎这些马群才反应过来，它们又转头向下游跑去，而且激起的浪花也越来越密集。原来是靠近我的地方，河堤没有缓坡，是接近两米高的沙岩。我的慌乱加上马群的慌乱，这本来凝固安静的世界，顿时沸腾起来。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些精灵们早已从下游的缓坡处抵达了岸上。但是，它们并没有走远，却一线摆开，站在岸边的高处，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像落败的逃兵一样，独自漂泊的平缓的河流上。但是，很明显，我像一个小丑一样，被河岸上的一群马好奇的围观着。或许，二百匹马，此刻有二百种想法，但是，我却无法猜测出它们其中任何一匹马的想法。在这个世界，我好像到成了异类。想想也是，这片辽阔的草原，这些马匹早已比我熟悉多了，这是它们熟悉的世界，而我的闯入，显然破坏了它们惯常的生活所见。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很尴尬。毕竟，一个人被一百多匹马围观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就是一个异类，一出戏剧。你完全没有作为人的优势，在这一刻掩饰自己的窘境。后来想，如果是马主宰了这个世界，那么，作为人类，我们又会如何呢？
　　 漂流十个小时候以后，我决定宿营。这里有一片上好的沙滩，地势也比较开阔。如果在隐秘偏僻的地方扎营，我会不经意地想到草原狼，说实话，我还是多少有点胆怯。
　　 将船拖上岸，打好帐篷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那边的明月没有按照我的预期照亮我一个人的夜晚，因为星云很厚，遮蔽了我想象中的月亮的浪漫。
　　 这一天，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可是，当我独自坐在沙滩上吃着方便面，喝着纯良57度烈酒的时候，我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天没有和人说一句话而觉得我是孤独的。
　　 我独自坐在河边抽一会烟，喝两杯烈酒。我得想想，我一个人漂流一条河，究竟有怎样得初衷和经历这一路上我从不曾遭遇过的惊喜，能带给我怎样的收获？